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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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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翟容的外袍已经在空中展开如一片淡云。趁着波澜回荡, 秦嫣身不由己翻向池边时,翟容出手拉着她的手臂,往怀里一带, 衣袍恰好将小姑娘裹个正着。

    秦嫣被他打横抱起来,她能够感觉他强硬的辖制, 还有发青的脸色, 令她不敢做出任何动作。

    翟容几步走入她的屋子, 推开门唤着管娘子:“小娘子落水了, 你快让人弄些热水给她驱寒。”

    秦嫣听见又要劳动管娘子,嗫嚅道, 没事的, 换身衣服就好……

    被翟容瞪回去,将她放在坐塌上。抓起她的手,把她五根手指戳到她自己面前:“看看!手指都冻紫了, 水里冷不知道么?”

    秦嫣其实常年累月手指甲都是发紫的, 呐呐:“不碍事的。”

    “我觉得很碍事!”

    秦嫣低着头,不敢与他眼神对视。她知道他在生什么气。

    主人发了怒,管娘子不敢怠慢,滚热的洗澡水搬进屋子, 秦嫣被几个小婢奴服侍着脱尽湿衣, 坐入黄木浴斛中。

    拧干了头发, 让她盖了被子。一碗放了盐的姜汤已经在床头了。

    刚忙乱落定,翟容换了身干净的袍子,推门进来。

    先问管娘子:“发烧不曾?”又问秦嫣:“可有不舒服?”看她被子散着,走过来,动手将她的被子紧紧裹成一个动弹不得的大棉球。秦嫣气还没喘过来,他又将姜汤塞到她手中。

    秦嫣连忙很听话地接过来,闷声不响地喝姜汤,这碗姜汤被煎得有些浓,那辛辣的滋味闹得她脸上皱成一团。

    她放下不喝了,翟容重新端到她面前:“都喝完。”

    “辣得很。”秦嫣摇头,“喝不下去。”

    翟容喝了一口,果然又辣又咸。管娘子在屋子外指挥奴子们打扫,他便出门去找管娘子重新煎一碗去,让多放些黄蜂蜜。

    秦嫣的小屋终于清静了,她裹着被子靠在床边。

    床上的六曲素屏上映出她棉球儿似的影子。她心里觉得很有趣,十岁以后就没再被伺候过生病了,根本不敢生病。原来这就是寻常唐国小娘子生病的感觉,有人管着她裹被子,喝姜汤,汤烧得不好喝还可以重新要……虽然样子挺凶……

    只是这些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一点点照顾,在她心目中已经觉得自己要被宠坏了。这种发自肺腑的关切,哪怕对方表达得有些笨拙,她是能够很快体会过来的。

    她在考虑,等会儿是不是假装咳嗽几声,他会不会更加担心?

    正在这么想,翟容进来了。秦嫣一见到他的脸,立马佝偻起脊背,假装咳嗽了几下。

    翟容果然有些担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身上等会儿如果发烫,要叫人。”秦嫣点头。

    他略站了一会,说:“管娘子姜汤还没煎好,等会儿会送来。我让人给你蒸了梨子。你两样都吃了。我去陪表哥他们吃饭。你自己捂着被子。”

    他说一句,秦嫣点头一下,都快成鸡啄米了。翟容本来看她人生得那般瘦弱,还不晓得珍惜自己,为了只鸟钻冷水中,着实光火。此时见她一团乖巧裹着被子,脸色也尚好,也就没气了。想着她咳嗽了,说:“过会儿,再来看你。”

    重新煎过的一碗味道还不错的姜汤,端了上来,刚被那盐汤辣味的姜汤弄得眉眼皆皱的秦嫣,吃得很是香甜。喝完姜汤,她将旁边的黄褐釉小罐打开,里面是一只蒸梨,挖了梨核,还塞了葡萄干、杏脯、拌上软米,又浇了两勺蜂蜜。她吃得浑然忘我。

    管娘子送上了粥浆小菜,吃完收拾了,看看西面的窗户上渐渐染了夕阳的胭脂色,管娘子在靠竹枝隔窗的那个小高脚案上点燃了一支蜡烛。

    翟容用了饭,踩着暮色,手中托了一个香囊过来看秦嫣:“轶儿让我谢谢你的鸟。这是他给你的。”秦嫣谢过他,伸手接过来。

    说起轶儿,秦嫣想起了那只梅子饺子的事儿,问翟容:“二郎主,你和轶儿都喜欢吃的梅子饺子到底是什么味道?”

    “轶儿?”

    秦嫣便将那日轶儿抢她饺子的事儿愤愤说给他听:“真那么好吃么?”

    翟容看她惦念一只饺子惦念得如此生机活泼,知道她好得很。笑着说:“明日让厨娘给你做就是了。”

    她心中抓耳挠腮了半日的东西,放到他身上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秦嫣说:“那就先谢谢二郎主了。”手中捏着轶儿的香囊,借着烛光,看着上面的刺绣。

    翟容见她专心看刺绣花纹,思忖了一番,说:“我让我哥把你赎出来吧?”

    秦嫣吃惊了:“为什么?”

    翟容方才做了盘算,道:“到了我家,你就在杏香园,每日我让厨娘给你做好吃的。也有人照顾你。”

    秦嫣想,她如何能呆在翟家呢,不给人带来灾祸吗?她摇头:“奴婢不要在你家。”

    “我家不好吗?杏香园的姑娘们你不是相处也挺好?”

    “就是不要呆在这里。”秦嫣一时想不出什么理由。

    翟容觉得好心喂了驴肝肺,拂袖道:“那我走了。”

    秦嫣还是得给他一个交代:“二郎主别走,奴婢不愿意呆在翟府是有原因的。”

    “能有什么原因?”在翟容的心目中,自然是自己府邸比那“蔡玉班”好上很多。

    秦嫣道:“你没觉得奴婢其实很擅长琴艺吗?大泽边初次遇上郎主,奴婢其实那首《归海波》只练了三天而已。”

    “才三天?”当时为了伏击赫利,他曾经在大泽边听了许久她的琵琶。虽然知道她不甚熟练,但是只学三天还是挺令翟容意外的。

    秦嫣点头:“奴婢以后要继续在‘蔡玉班’跟着许散由师傅学琴。如果在二郎主的府上,你也看到,那些姑娘学了不少年数的琴艺,很多并不比我差。可是她们拘束在这一方天地中,见不到来去的客人,听不到天下八方的各种乐曲。我不希望自己如此。”她谎话越说越圆熟,好似自己当真有那份宏大前途似的,她挺胸昂首道:“只消练上个七、八年以后,奴婢便可以不必依附任何人,只凭自己十根手指,成为名满河西的琵琶琴师!”

    她声若洪钟,掷地有声,竭力让翟容感觉,她这般有如斯壮志的乐师,待在翟府的确限制了她。

    翟容不置可否:“嗯。”

    秦嫣说:“所以,二郎主不必为奴婢前途忧愁。”

    翟容看她坚决,也就不坚持她入府了,道:“那我以后来听你弹曲子,可否打折?”

    “那不行!”秦嫣跟他开玩笑,“以后你要听我的曲子,需要带两车丝绢。一车才可以跟你见面,两车我才弹一首给你听。”秦嫣所说的一车丝绢,是指当时以独轮小车为计量,一车大约六段白绢。两车便是十二段白绢。

    “这么贵?”翟容抬起眉毛:“一首曲子要十二段白绢,你当钱是画出来的?”

    “否则怎么叫名满河西啊?”

    翟容听出她调侃的意思,笑道:“一言为定,到时候我带两车丝绢来听你的曲子。”

    “一言为定!”秦嫣搓着手,仿佛那一曲两车绢唾手可得一般;“奴婢要赶紧练琴了,否则怕挣不到。”

    她说到兴头处,掀了被子就去拿琵琶,在“蔡玉班”倒是日日勤练不辍,到了翟家吃喝玩乐有些荒废了。翟容走过来将她一把按回被子:“今晚你还是歇息好一些。”

    她又被他裹进被子,挣扎着要从被子里脱出来。翟容索性坐在她床侧,按住她的头,用力将她压在被子里。

    两个人正闹着玩儿,门侧旁是一面铜镜,翟容的余光扫到,身子忽然紧绷。

    秦嫣也感觉到了他的紧张,顺着他的视线往铜镜方向一看,唬得朝他身后一缩。铜镜里赫然映着一张惨白的脸,双眼凹陷如骷髅。虽则模糊,却更显可怕。

    如果不是翟容在身边,她得吓得立刻跳出屋子,呼人来相救。不过,翟容在,她就没那么惊乍了。她只是将身子靠在他的胳膊上,压抑着心中的砰砰直跳。

    毕竟这里是翟容自己的家,虽然没见过这样的脸,他立刻反应过来对方是何人。拍拍紧靠着自己身子的小姑娘,回头对她笑笑:“别怕。”

    秦嫣胆子大,只是事出意外而已。回答他:“嗯。”

    此时,窗外微风吹过,那张脸就从铜镜里消失了。

    “是琴娘吗?”秦嫣跟他悄悄咬耳。

    翟容亦悄声:“你怎么知道是她?”

    “她白日说会过来找我。”秦嫣说,“她为何是这般长相?”

    “听我兄长说起过,她年轻时跟人结仇,中了毒。”

    “下她毒的人,好歹毒啊。”秦嫣道,“将一个女子的容貌毁成这般。是什么人下的?”

    “不清楚,这些年一直靠府中的药养着。”

    两个人都在回味方才看到的那张脸,翟容跟秦嫣头凑在一起继续咬耳朵。他道: “她来找你,多半是跟我哥相关之事。你可想得到些什么?”

    “难道是那首曲谱?”秦嫣说,“家主昨日让我拿谱学一首曲子,可是我不认识谱子。”

    “西缺曲”他哥是有一首很特别的曲谱,琴娘会在府中弹。

    “那是首什么曲子?”

    “是我嫂子以前喜欢弹的曲子。”翟容道。

    秦嫣恍然明白了,翟家主为何要让她学了,一定是思念夫人,希望她能弹一曲给他听罢?翟家主能看上她的这些琴技,秦嫣顿觉无上荣光。她一定要学会这首曲子,让翟家主满意。她对翟容道:“我去叫住她?”

    “别,她可能不知道自己被我们看到了。”翟容说。

    “为什么?”秦嫣觉得既然他们能看到琴娘,琴娘也该看得见他们啊。

    “我们看见的是烛光和镜子的反光,她那边反而看不清。”翟容指了指那铜镜,“你就当没见过她那张脸,否则只怕她着恼。”

    秦嫣点点头,琴娘的脾气是很不怎样,她不想惹她。

    “好了,早点睡觉吧。”翟容将她按到床上去,看了看她的小脸,想起昨夜将她压在里坊的土墙上,那脆弱的小身板,说道,“你薄得跟纸片似的。多吃多睡。等回了‘蔡玉班’我去打个招呼,让班主把你养胖一些。”

    门忽而被打开,烛火被吹进来的风摇得一阵明灭。

    翟容想,琴娘难道要带着那张脸进屋吗?抬起手臂将秦嫣连人带被子护着,怕她受到惊吓。

    门外站着的不是身姿娉婷的琴娘,而是英勇豪迈、纯良正直的杨召。管娘子让他来,务必将二郎主从花蕊小乐师的床上拉走。威胁他:那俩孩子再不干涉,估计今晚就要给翟府“闹出人命”来了!

    翟羽什么也没说,一个人离开了杏香园,秦嫣跟到杏香园的圆洞门前,目送着他的背影。

    她看到轶儿远远奔来,看到父亲,高兴地扑过去。秦嫣忽然有些明白,自己为何会觉得翟家主很是眼熟了,因为,他有一种父亲的感觉……

    第二日午后,秦嫣被准许出翟府,翟家的人都不会来送一个小小的乐伎。她自己坐了车,成叔将她送出翟府。车上放了许多翟府送的礼物,其中一个食盒是各色点心,最下面满满一层梅子饺子。

    秦嫣一看便知道是二郎主给她的礼物。拈了个饺子在嘴里,酸酸凉凉的,也没觉得多好吃。不过,他还能记得她这个小小的要求,她心里有些甜甜的。

    秦嫣回到“蔡玉班”,仿佛得胜的将军荣归故里,得到了乐班上下热烈的欢迎。那些礼物一一分发出去,费了不少功夫。待到傍晚时分,才有机会问蔡班主,丝蕊坠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蔡班主说:“是那跳剑器舞的林大娘子心术不正,害人害己。”

    “丝蕊有没有被关入大牢?”

    蔡班主看着她,如见白痴:“丝蕊娘子是受害者,怎么会入大牢?”

    “?!”秦嫣一脸茫然,说好的丝蕊行刺呢?某人一本正经端着一根淬了毒的长针,痛诉翟家家史,感悟各种人生,愤恨丝蕊行刺……秦嫣的茫然化作愤怒——难道说,翟容全部是骗她的?很快,愤怒又化为一团闷气,她自己目前也尚且瞒着他的身份。

    算了算了,彼此半斤对八两,她这事儿就轻轻放过了。问了蔡班主,丝蕊目前在何处?

    蔡班主说目前丝蕊去了“玉鸾”班,在里面继续跳舞,因在翟家那次献舞表现出色,翟家主亲自修了一封书,那里的宋班主待她不错。

    此刻已经天晚了,马上宵禁,秦嫣不能出门去找丝蕊,只能呆在蔡玉班。

    如此便听乐班中各种人,说起了丝蕊坠台之事,说是负责做高台的工匠水头儿,很久之前就对跳剑器舞的林娘子心存仰慕。自丝蕊进入“蔡玉班”之后,因容貌身材出众,又肯痛下功夫勤练舞姿,加之年轻,隐隐有了抢夺“剑器舞”地位的倾向。林娘子便串通水头儿,在丝蕊上台之前,将高台上的榫头拧松一些,让她舞蹈姿势不雅,不能出风头。水头儿为了讨好佳人临时起意,将护身丝绳割断,酿成惨祸。

    林娘子已经被逐出“蔡玉班”了。班主则在另外寻觅舞伎,准备替代她。丝蕊被翟家主照顾去了一个小一些乐班。水头儿谋杀未遂,被敦煌刺史捉入大牢,发配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秦嫣带着点蔡班主给她准备好的小礼物,去找丝蕊。她打听问询着穿过大半个敦煌城,来到了玉鸾班。此处屋宇门楣也是气派过人,里面各色乐师、舞姬人数也不少。

    丝蕊乃是翟府亲自写书推荐的,所以独自有一间不小的堂室,显然她在此地位还不错。听说是“花蕊”前来拜访她,她派了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出来,将秦嫣迎接进去。

    两个姑娘都是心思甚重之人,丝蕊将她客客气气让入自己的屋子,让小丫头给她上了两盅酪浆。秦嫣一看,她此处的屋子显然比在“蔡玉班”两人合住的屋子要华丽许多,先恭喜了丝蕊的因祸得福。

    丝蕊淡淡看了她带的礼物,说道:“翟家主待你很不错。”

    秦嫣说:“待你也挺不错。”

    她一点儿不觉得是工匠水头儿割断了护身绳索。当日她在台下看丝蕊跳舞看得很清楚,她的动作与平时不相同。应该是发现了高台的松弛,为了保持平衡,拼命以越发舒张的舞姿来克服。秦嫣佩服她的临危不惧和应变能力。但是,也认为,水头儿拧松高台的做法其实已经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不认为他还需要断绳杀人。

    丝蕊喝着酪浆,垂目看碗,似乎并不想跟秦嫣多说什么。

    秦嫣说:“那绳子是你自己割断的吧?”

    “自然不是,水头儿已经认了罪。”丝蕊冷冷道。

    秦嫣点头:“他是认了罪,是翟家主让他认下来的吧?”

    丝蕊道:“你我也算姐妹一场,你要我逐客吗?”

    秦嫣大约知道了,那绳索的确是丝蕊所断,替她捏把汗:“你也真是胆子大。当日你上台发现那台子不稳,便知道着了小人暗算。跳完舞一定是想到我们在大泽边,你见到翟二郎主那些人武功高强,所以冒险跳下来,栽赃给水头儿,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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