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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人新魂 一 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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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瞻瞥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又抬眼看向讲桌下睡倒一片的学生,在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晚上八点半了,窗外又是狂风暴雨,他却不得不将眼前的《唐代氏族研究》讲完。

    “造了什么孽哟。”郑瞻小声地嘀咕着,脸上的褶子也跟着皱了起来。

    这是他自大唐穿越到这里,附在这位与他同名同姓的教授身上,从一名十二岁少年变成一个五十岁秃顶老头的第三年。

    这三年里,他不过是凭借着对唐代的了解,替隔壁考古系教授解答了几个问题,便被他在年终大会上举荐,成为这门学生眼中,最枯燥的选修课的主讲教授。

    结果自然是,近百位前来围观“繁体字教授”的学生坐在他的课堂里,却无人听讲。

    郑瞻清了清嗓子,刚想开口,却听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教室大门便被人“哐啷”一声撞开,同时窗外亦是一阵电闪雷鸣。

    门口站着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身上的衣服尽数湿透,黑色的衬衫显得他一张脸惨白得像鬼。

    郑瞻皱了皱眉头,这个人他印象深刻,正是那位举荐他的考古系陈教授,听说他三个月前参加了一个考古挖掘的项目,因此至今都由其他老师代课。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还没等郑瞻发问,陈教授便一脸激动地向他招手,“郑教授,你快来!”

    郑瞻看了一眼被惊醒的学生们,一脸狐疑地走出教室,“陈教授,你不是在洛阳挖掘考古吗,怎么会在这里?”

    陈教授一脸神秘地关上教室大门,随后在昏暗的走廊里轻声说:“郑老弟,我特意赶回来,是为了请教你一件事。你猜,这次挖掘的,是谁的墓?”

    “谁的?”郑瞻毕竟是唐代人,对盗人坟墓之事非常不屑,因此看到他得意的神情,心中更加恼火,语气也不善起来。

    陈教授把脑袋向他凑近了些,“唐高宗年间右金吾卫大将军,郑瞻的墓。”

    郑瞻有些懵,但是随即便明白过来。

    那是他的墓!

    可是,他不是在十二岁的时候,便已经落水死了吗?难道像他来到千年之后一般,有人附在了他的身上,并且有了官职?

    陈教授并没有注意到郑瞻越来越苍白的脸,而是调侃道:“你那么精通唐代历史,要不是我们哥俩相识几十年,我还真以为,你就是那位郑将军呢。”他顿了顿,突然正色道,“不过,有个问题我想请教你,唐代五姓七望的贵郎君,会娶良民出身的女子做正室夫人吗?”

    郑瞻缓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涣散的眼神渐渐聚拢,摇了摇头,“当然不会,这可是极其丢脸的事儿,即便是那位郎君喜欢,族老们也不会同意的。”

    陈教授皱着眉头,从手上的公文包里掏出几张纸,“我也明白这个道理,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所以才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找你,你瞧瞧这个,这两份是唐代的文献,这张是荥阳郑氏族谱的节选。”

    郑瞻接过那几张纸,仔细查看起来。

    除了载有族谱的那张为档案资料之外,其余两张皆是电脑扫描的影像,几段赘述简略的部分被人用红笔圈出,边上写了不少批注,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激烈讨论。

    其中一段记载着唐高宗年间,曾有许多人因鬼怪而丧命,一名萧姓女子行鬼差之力,向武后自请收鬼。同时,荥阳郑氏的六郎向高宗请求赐婚,愿娶此女子为正室夫人。

    而另一张,则记载着荥阳郑氏的封夫人因精通阴阳之术,而深得武后喜爱,于武则天登基后的第二年,被追封为承恩国夫人。

    “你看,这萧氏与封氏皆通阴阳,原本考察组以为,此乃史官笔误。”陈教授指着文献中的两人,“却没想到,这次合葬墓中出土的封氏墓碑上,亦书有兰陵萧氏十九女的字样,一个人怎可能属于两个氏族呢?更何况这封氏还是淮南公主的女儿!”

    他的眼中透出恐惧,“而且,我们原以为所谓阴阳之术,不过是古人夸大其词罢了,然而在这次出土过程中,我们竟然在封氏的墓穴里,寻到了一把制式非常奇特的宝剑。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我们搬运封氏骸骨时,这把剑并无异常,反而当我们准备撬开郑瞻棺椁,清理棺液的时候,突然发出了类似于咆哮的嗡嗡声!”

    末了,一滴汗水从陈教授的脸上落了下来,滴在郑瞻的皮鞋上,他有些颤抖地问:“这……唐代真的有鬼神吗?”

    此时,一道惊天雷电突然闪现,照得郑瞻与陈教授的脸更加苍白,郑瞻喃喃道:“我都能穿越,怎会无鬼神?”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带着寒意的雨水侵入这片略显萧瑟的府邸,混着府内低沉压抑的气氛,接连两个月淅淅沥沥不肯停歇。萧竹莹皱着眉头自混沌中醒来,只觉得嗓子里火烧火燎地作痛,她稍稍动了动手指,酸涩之感瞬间从指尖蔓延开来。

    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下一刻一名蓝衣侍婢悄然推门而入。那侍婢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眉间一颗朱砂痣格外显眼,她抱着一只瓷罐轻声走了进来,却不想撞到了桌角,桌上的摆件一阵咕噜噜轻晃,她将将痛呼了一声,随即就被候在门外的老妇轻声呵道,“桐香,怎的如此不小心,莫要惊扰了娘子。”

    “若是能将娘子吵醒了才好呢。”桐香委屈道。

    老妇轻叹一声,“娘子不管怎样都是大族出身,虽说是庶出,可是何至于此啊……”

    二人的话语一字不差地传到萧竹莹耳朵里,她面无表情地动了动脖子,将手自锦被下伸出,放在眼前细细端详起来。

    这是一双纤细而柔嫩的手,指甲未染丹蔻却修整的格外圆润,可见是精心修剪过的。然而很快她便在月白衣袖下发现一处若隐若现的淤青,随即撩起袖子,只见纤瘦的手臂上竟然有类似的淤痕大大小小十余处。

    萧竹莹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头,看来这个萧十九娘当真如同阴司簿册上记载的那般,身为庶女,举步维艰。

    如此境地,莫说是顺利寻回阴司逃逸的亡魂,即便是在大唐平安度日,身为鬼差的她,也必定需得仔细筹谋一番。

    手指微微握紧,萧竹莹的目光瞥向不远处立着的人影。

    青色帐幔前正虚空漂浮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三千黑丝尽数披散着,烟眉下微挑的双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眉宇间带着的轻愁让人浮想到江南的烟雨,瘦尖下巴衬着她苍白的肤色,显得犹为缥缈虚幻,却也透着我见犹怜之态,这等姿容让萧竹莹瞧着都是一怔。

    死后的亡魂都如此动人心魄,看来生前是个难得的美人。

    “儿[1]……这是死了?”少女低喃了一声,水光瞬间漫过蝶翼般的睫羽。

    萧竹莹一愣,随即看向她暴露在空气中的手与一小节手臂,只见上面的淤痕与自己这具身体上的如出一撤,她立刻明白这个少女就是这具身体的旧主,于是微微点了点头。

    少女垂下眼帘,便有数道泪痕蜿蜒而下,过了会儿她又抬起头道:“那儿的身体为何……”她盯住萧竹莹片刻,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你……你是阴司的幽冥神君?”

    阴司之中鬼差众多,然而专管那些无法往生,或者暂时不能往生的魂魄的,却只有两位。一位专司魂魄存储,擅长驾驭灵魂,名唤掌魂使;另一位专管登记造册,博览天下人的魂魄归属,名唤掌簿使。此二位相较其他鬼差略难得些,却也称不上“神君”,更何况眼下萧竹莹已经褪去掌魂使的幽冥之身,附于这具身体上,等同凡人,那就愈加担不起了。

    不过对于凡人来说,这似乎没什么区别。

    少女见萧竹莹点头,立刻跪倒在地道:“儿名唤竹莹,是这兰陵萧氏的庶女,族中排行十九,生母杨氏茵娘是当今武后之母——代国夫人之兄长的庶女。日前房氏一族参与谋逆之事,陛下原想念在房相的面子上,赦房氏一族之罪,武后却上表恳请陛下大义灭亲,这才难逃流放,而我的母亲房氏乃房相幺女,因此日日迁怒于茵娘和我。”

    说到这里,少女的神情愈发凄婉,“此前宫中的萧淑妃乃萧氏族人,因得罪了武后而牵连萧氏一族,害得兰陵萧氏被改姓为‘枭’,意为恶鸟。阿耶[2]为此对茵娘的生死不闻不问,以至于阿姨[3]含恨而亡。”她顿了顿,眼中的哀戚渐渐变成了怨恨,“儿虽不知神君为何借用这残躯,但若是可能,还望神君能替儿报仇,儿愿以一切代价,让这些无情之人不能称心如意。”

    “娘子,你醒了?”此时,帐幔中光线一亮,帘子被撩开,随即便传来桐香惊喜的叫声。

    萧竹莹看见萧十九娘庄重地行了个稽首大礼。

    这是唐代最重的礼节,除非有重如泰山之事有求于她,否则是不会向一般人行此礼的。萧十九娘目光凄然,直到萧竹莹颔首应允,这才露出放心的神情,瞬间消失了踪迹。

    占人之身,受人之托。

    她轻叹了一声,缓了片刻,这才抬头对上桐香激动的眸子,随后又见一个干瘦的老妇快步走到榻前。

    秋娘,萧竹莹的脑海里自动显出这个名字。

    秋娘见她已然醒转,不由用衣袖擦拭眼泪,哽咽道:“娘子终于醒了,若是娘子有什么长短,老奴便随着茵娘与娘子去了。”说着,她连忙吩咐桐香,“还不快去通知郎君。”

    桐香欢喜地应了一声,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秋娘则将萧竹莹扶起,又取来软枕靠在她身后。

    萧竹莹略一凝神,体内热流涌动,周身的冷意便消失不见,原先的种种不适亦淡了许多,只是仍有些无力。她斜斜地靠在软枕上,见秋娘正热切地望着她,迟疑了片刻,开口道:“你……”

    “娘子莫要怪老奴自作主张,茵娘下葬后,老奴便去求了主院前来伺候娘子。”秋娘叹道,“老奴随着茵娘来到这萧府,如今茵娘一时糊涂,自己了断了性命,老奴原是想跟着去地底下伺候的,但是放心不下娘子。”说着又抹起泪来。

    一时糊涂?

    萧竹莹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若茵娘乃自尽而亡,为何萧十九娘的执念如此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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