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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变奏曲(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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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有很多种人。你或许没办法遇见所有类型的人,但在你人生的某个时刻或者某段时间里,你总会遇到一种类型的人,这种类型叫“自来熟”。他可以和任何陌生人在极短的时间里熟络起来,彼此的交谈就和多年的老友一般。他几乎可以和你谈任何话题,工作上的技术问题,头疼的孩子,罗嗦的老婆,驴样的老公,猪样的上司,新奇的数码产品,一蹶不振的球队,还不完的贷款,理不清的婆媳关系,没完没了的人情世故……总之,他就像是一把万能钥匙,可以轻松的打开任何一把心锁。他何以如此神通广大?我想他可能天性向善,从懂得人事之初便怀着一股强烈的愿望去博得每个人的喜爱,他和每一个人交谈,并且认真倾听每一个人的故事,这些故事累积的越来越多,慢慢成了他的素材库,让他在谈话中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人都有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话题。当你和他说起一件事的时候,他会说:“没错,我有个朋友(或者同学之类的)也是这样……”他不用撒谎来套近乎,因为故事本来就是真实的,所以语调也就显得自然而近人,加上他对那位“朋友”的经历怀着一股真挚的同情,因此在有着相似感受的你这里,他立刻就是一个懂得你心曲的钟子期了。只是你或许没有察觉,自己在无形中已经成了他素材库中的一具标本了。当然,我并非想批判这种人。因为这种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收集行为,而他与人的每一次相处也的确是抱着发自肺腑的热忱,他并非是一个阴谋家,心怀叵测,想从人们这里得到什么,他什么也不想得到,只想得到人们的喜爱,哪怕这种喜爱只是一面之缘,或者三分钟的热度,那对他也已经是大大的享受了。

    你或许会说,这种“自来熟”要是碰上沉默寡言之徒可就完蛋了。对方八竿子也打不出一个响来,“自来熟”可怎么办呢?

    我要说,你看看王山起和我就知道“自来熟”还是不会完蛋的。让我解释,我也解释不了我们何以成为二十年的朋友。我只能说大学的寝室是个神奇的地方,它可能决定了你一生最要好的朋友是谁,也可能决定了你一生最恨的人是谁。

    对于我来说,大学寝室灵验了一半,它没有告诉我仇人是谁,但它的确让我拥有了一位一生的挚友。

    我说不清为何王山起和我的友谊能够绵延如此之久,能够超越人生中任何一段其他的友谊。这在我一面是相对容易的,我性格内向,沉默寡言,朋友本来就很少;但在他那一面便相当不同,他有广泛的社交关系,几乎可以和任何人成为朋友,很容易随着环境的改变和习惯的淡漠而把我渐渐忘却。但奇怪的是,我们一直维持着或疏或密的联系,从来不曾放下这段友谊。如果硬要找一种理由的话,我想只能是一种天生的默契吧。我的沉默在最初的交往中不会让他感到尴尬,而他的多言也不会让我觉得厌烦,我们彼此之间有一种和谐的舒适感。慢慢的,我的话会多一点,而他的话会少一点,自然而然的我们碰到了彼此的平衡点,于是一切能够平稳的维系下去。

    我还记得大学时候我和他结伴去镇江和扬州游玩。两座古城隔江而望,一座在南,一座在北。下午在镇江的金山寺游览完毕之后我们坐出租车去镇江的汽车站,打算做汽车去扬州。在出租车上,我坐在后排,他坐在前排,司机的旁边。他与司机很快一见如故,聊得不亦乐乎。那时候镇江的道路给我的感觉相当拥挤,很多做小生意的商贩直接把摊子摆到了马路边,于是非机动车和行人被压缩到马路中央和汽车一起蠕行。那位司机的情绪因为聊天而高涨起来,好像好久没这么开心了,我记不清楚他们到底聊什么了,但我清楚的记得,那位司机为了向我的朋友描述某样东西,似乎口头解释还显得苍白无力,竟然松开方向盘用两只手向我的朋友比划起来,我的朋友竟也入神的听他解释,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噌的直起身子,吓得一头冷汗吗?直到司机的双手重新回到正确的地方,我才一口凉气倒回靠背上。我并不担心司机抢走我的朋友,事实上我很乐意我的朋友有一个伙伴能陪他说这么多话。

    是的,假如有外人在场的话,我和他的友谊就会显得有些另类。他总是会把我晾在一边,投入的和另一个人交谈,而我则无所谓的陷在自己的沉默里,既不想踊跃的插话,表明自己的存在,更不会为自己受到的冷落愤而离席。如果在外人的眼里看来,他和那个陌生人应该是朋友,而我则是那个尴尬的新来者。但其实,友谊并不需要在意外人的眼光,不是吗?更不需要向不相干的人证明什么。只要彼此知道彼此是真正的朋友,那么一切看来古怪和荒谬的东西在当事人那里其实也不过是惬意的享受罢了。他知道我不会因为受到冷落而怀疑友谊,我也知道他毫无顾忌的冷落我恰恰是因为他太了解我,太熟悉我了。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友谊,不需要刻意的装点和照拂去维系,只凭在难以捉摸的平衡点上的那种舒适与自在。

    这样一个与人为善的朋友其实也有自己的怪异之处。他很喜欢听古典音乐。我上大学刚认识他的那时候,他就已经喜欢好几年了。这可以说是他唯一的爱好。他对什么都有着一知半解,摄影,集邮,电影,旅游,股票……这些全都来自他那庞杂而毫无系统的素材库,因而也始终停留在一知半解上。只有对音乐,严格的说是古典音乐,他才抱有一种真诚无比的热爱,浸淫其中不可自拔。

    我并不是要说一个人听古典音乐是怪异的,我想说的是,以他这样健谈的口舌,我从没见他在与其他人的交谈中有一星半点提及古典音乐。这不免让我奇怪,一个人总是乐意与他人谈论自己的爱好的。甚至于我,他都很少提及,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好好的培养一下这位好友的欣赏品味,至多只是在某些场合下,比如在电影里,或者什么地方恰巧飘出一段旋律,他会立刻向我报出曲目来,然后得意的笑着,仿佛老先生冒出一大段之乎者也来教训懵懂无知的弟子。

    我问过他为什么在别人面前绝少谈论自己的爱好,他仰起头,晃着脑袋说:“我没觉得呀。”我笑眯眯的看着他,觉得要么他是觉得这玩意曲高和寡,说出来会无形间拉开与别人的距离;要么这是他心灵深处最纯洁因而也是最骄傲的一块净土,他生怕那些驴一样的凡夫俗子弄脏了它。我倾向于相信后一种心理。

    记得有一次和他去一家很热门的饭店吃饭,门口排号的队伍坐了好几排。这时门口一个服务员说,希望有顾客可以接受拼桌。我们两个大男人没有什么顾忌,立刻就跳出来说没问题,于是我们得以提前进去,和一对年轻的恋人坐在同一桌。我想这对恋人应该刚谈恋爱不久,因为男方总是表现出极强的征服欲,虽然穿着还是大学生的稚气,但说起话来显然和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领导人一样,表现得无所不知。不知怎的,那对恋人的话题转到了莫扎特上,可能和他们上的选修课有关。那小姑娘带着半娇半畏的口吻问她那位才富五车的男友,莫扎特到底怎么样。那个男生立刻摆出一副不屑的嘴脸,好似自己是音乐神殿里的宙斯,而莫扎特只是自己手下的某个小神,说了一大通夹杂着各种专业术语的评论——想来大概是从老师那里生搬硬套而来——最后有一句“就是洛可可式的花里胡哨,不听也罢”。我看了一眼王山起,他涨红了脸,怒目圆睁,分秒不让,立刻插入那对恋人的谈话之中:“呸!你听过多少莫扎特的音乐!从旋律和和声上来说,莫扎特确实属于洛可可的风格,但绝没有一个音符是浮光幻彩,流于表面去取悦别人,他的旋律始终带着最淳朴最感人的力量探入你的心底。而从音乐的结构上来说,莫扎特是不折不扣的古典主义者,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有着完美的结构,如同古希腊的那些建筑和雕塑,匀称,平衡,坚实,厚重。雅典神庙里那些巨大的圆柱按照严格的比例坐落于台基之上,那种合乎自然几何规律的形式上的美感是多么让人惊叹!你有耳朵的话,你也会从莫扎特那里体会到同样的美感!呸!你听过多少莫扎特的音乐!”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在陌生人面前不那么讨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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