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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配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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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老了通常会变得理智、冷静,有时候却也容易动情。班超听着她叫他爹爹,怜悯之情更甚,心想老了老了,凭空掉下个大女儿,比班韶还大两岁呢,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但毕竟身份悬殊,底细不明,事情复杂,又不能贸然允诺,也是憾事。他让女子落座,喝茶,从交谈中得知她乃冀州人氏,名叫月儿。忽然想起当地有一首民歌《西域的月儿》,嘱她没事的时候学学,挺好听的。

    转眼到了初五,疏勒王带人来回拜。招待宴会上,成大的眼神突然落到临时帮忙的月儿身上,人家移动到哪里,他的眼光就跟到哪里,被白狐发现了,悄悄告诉班超。班超留心观察,颇感诧异。不等宴会结束,成大就把他拉到外面,打听月儿的情况,要求送给他为妃,顺便教授他那一班女眷汉语。由于事发突然,班超未及仔细考虑,只拿该女子要求守节百日来应付,后来与徐干等人商议,觉得嫁女事小,配国王事大,何况女子是定向征发的配妇,带着朝廷供养指标,嫁了外人会引起争求该女的汉军不满。本来一件极小的事情,突然间复杂化了。祭参建议上报朝廷,以塞人口,不要说长史假公济私。

    祭参带着专奏经过凉州时,按照班超的嘱咐去窦宪大营拜会。是时朝廷出兵匈奴经年,窦宪已经取得了驱逐匈奴战役的决定性胜利,只剩下部分残敌需要肃清。班超一是祝贺窦大将军战果辉煌,二是感谢人家在朝堂为自己说话,再是向成了窦宪幕僚的兄长班固致以问候。

    窦宪听闻祭参的使命,笑话班超在这个问题上也太过小心,与他一贯处事果敢的作风大相径庭;将军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何况一个小女子!要想好看,给个义女身份,一个配妇的缺口,我这里以一补十,朝廷那边,不用去了,本大将军代奏。权倾一时的窦大将军说一不二,让人直接在凉州找了十个女子。这些女子一到,加上白狐和吉迪在当地找的塞族女人的,凑在一起,迅速分配下去,老兵的饥渴问题就基本解决了。

    月儿这边,自从长史下了禁令,没人敢来骚扰,又被成大看上,心下甚是欢喜。她想自己,戏班散伙后无依无靠,糊里糊涂当了配妇,否极泰来,又跌入深谷,去了一个军侯,又来了一个国王,后半生也许就是富贵的命,只等着疏勒王成大来迎娶了。女人对于男人,就是个工具,男人拿你寻欢,或者用你传宗接代。女人呢,戏文里有好多传说,但最终也只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想入非非的月儿,觉得疏勒王虽为异族,也已经有三个妃子,但人家一心向汉,与长史关系密切,又说得一口流利汉语,年龄也与李兖差不多,关键是喜欢她这种味儿的汉家女,要不是来西域,哪里找这么个男人去!她这心情一天好似一天,看见为争她打得头破血流的男人,现在牵手别的女人,心下也感宽慰,没事就往班超家跑,帮老妈子洗菜做饭,扫地洗衣,就连徐干和白狐的衣服,也一起拿来洗涤。

    班超也很高兴:年近花甲,收个义女,那疏勒王成大就成了女婿,也是好事一双,就与徐干商议,择春分之日举行了收养仪式,听月儿嗲嗲地叫他爹爹,向他行三叩九拜之礼,心里好一份受用,送了两件首饰给她,徐干也赠了一些钱,让她自己买布做新衣。月儿自然是受宠若惊,说班超喜欢的那支民歌,她已经学会了,现在要唱给长史爹爹和徐司马叔叔听。

    月儿不愧为唱戏的出身,嗓子好,对曲调的处理得当,一首好听的民歌经她一唱,那韵味又不一样了,就像是林籁泉韵,余音袅袅,听的人都快醉了,一曲终了,还想再听。月儿也唱得高兴,从头再来,谁知这次唱到一半,突然恶心想呕,脸儿憋得通红。班超以为她连日劳作累了,催她赶紧回去休息。谁知到了晚上,老妈子悄悄告诉他:月儿姑娘怕是怀娃娃了!

    这种事情,开不得玩笑。班超次日一早就叫让韩发喊来医官,嘱他不动声色去诊断。医官回报十有八九是咍喜,惊得他坐在椅子上,半天不知所措。想起米夏怀班勇时,吃光了半树的青杏,眼下院子了里的杏树也含苞待放了。她不知该为李兖留下后代贺喜,还是该为月儿姑娘怀上孽胎叫苦,或是为成大国王感到难堪。他甚至连徐干都没告诉,亲自找到白狐商议对策。

    白狐眼珠子转来转去,最后转出一个办法,说让米夏找成大去说,身份、人缘都合适,成大要是图秀色美味,就赶紧娶过去,蒙混过关,大人孩子都保住了;他要是顾忌血统,这事就赶紧打住,看月儿姑娘想不想将孩子生下来。眼下还得保密,防着月儿姑娘万一想不开,闹出什么乱子来。

    班超别无良策,就让白狐尽快去办。白狐自打给米夏借了钱,出于对其生意的关心,没事的时候总爱找她,或者店里,或者家里,看有什么忙能帮上。一来二去,互相心里有了,只是面子上不说。终于有一天********,突破了所有的防线,一个如饥似渴,一个颇识风情,便一发不可收拾,做起了无名有实的夫妻,一日被米夏的三哥点破,倒不好意思了,好多日不去相见。今次找去,米夏已经颇多怨言,让他傍晚来家听信儿。

    米夏家里雇有一个四十多月的女佣人,看见白狐过来,不声不响就烧上热水,等米夏回来,俩人洗**澡**,在炕上做成一团。好事毕了,才说成大真心看上了月儿,想尝尝汉家姑娘的滋味,不与几个妃子说破,事不宜迟,三天后迎娶。

    既是事有机密,只好班超亲自与月儿来谈。那女子尚不知自己肚子里有了孩子,乍听一下傻了眼,痴呆呆地盯着义父,等她彻底明白过来,已是泪流满面,不由得啜啜泣泣。班超让她有泪往肚子里咽,一定不要往脸上挂;到了王府,恪守妇道,与成大那几个妃子搞好关系,好好教他们汉语,也是传播汉文化;一旦分娩,疏勒王说王子就是王子,这么说就是给了疏勒王面子,也是保全了你自己。

    颠沛流离十几年的散班戏子,这才真正理解了父亲的含义,亲亲地叫一声“爹爹”,一番长跪,头已磕到地上,热泪流了一地。班超起身相扶,在这可怜的女孩子肩上轻轻地拍了两下,什么也没再说,就让老妈子送她回去了。

    三天很快就到了。盘橐城挂红结彩,装扮得十分喜庆。太阳刚过头顶,披红戴花的成大就骑着大马,带着长长的迎亲队伍来迎娶新娘。吉迪几乎把全城的乐手都找来捧场,长史府里里外外,就像欢乐的海洋。人们听说国王娶妻,娶的又是西域长史的义女,一时间人山人海,争相出看,欢声笑语,响成一片。

    穿上红色婚装的月儿,打扮得美艳袭人,她在成大的挽扶下,来向班超行大礼。班超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接受了成大和月儿的跪拜,向他们送上衷心的祝福,然后给月儿盖上红盖头,说盘橐城就是她的娘家,长史府的人都是她的亲人,希望他没事多回来走动。

    月儿又跪下了,叫了声亲爹,叫得班超喉头一热,赶紧将她扶起来交给了成大,嘱咐成大一定善待她。成大拱手一拜,请长史大人放心,一定对月儿姑娘好,然后亲手将新娘扶上马,恋恋不舍地向大门走去。祭参带着一队人马,驮着王府送来的聘礼和大家精心准备的嫁妆,高高兴兴跟在后面送亲。

    就在队伍快要出门的时候,月儿突然勒马回头,拿开盖头,大声喊叫着“爹爹”,说女儿要出嫁了,给您老人家唱一首歌,以为告别。说完,就唱起那首《西域的月儿》,唱得歌如黄鹂,音调婉转,声情并茂,如诉如泣,似乎要把女儿家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一腔的情愫,都通过这歌声抒发出来。

    新娘子唱歌离别,这种形式挺新颖的,不光当地人没见过,就是从关内来的汉军官兵也是未曾听说。顷刻之间,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抬起头,竖起耳,听这美丽的天籁之音。月儿只唱了一句句,乐手们竟接着做起伴奏,大家也都跟着节拍吟唱起来。男女声的混合,把个告别场面,渲染得有几分热烈,几分震撼,又有几分伤感。

    此刻,只有班超这样了解月儿的老人,才能理解一个没有娘的女孩,在人生的大起大落时刻,心里纵有千言万语,高兴的,痛苦的,感恩的,恋念的,都没法向人倾诉,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作为义父,他觉得难为这个孩子了,站起来,挥着手告别,眼前已然有些微模糊,也不知自己的亲生女儿,在出嫁的时候,是一个什么境况。

    忙罢月儿这档麻烦事,班超身心俱疲,休息了几天,就往于阗去了。匈奴完蛋后,班超觉得可以尽起西域各国雄兵,发动秋冬攻势,一举荡平龟兹,也给当年都护府的死难烈士报仇了。为了节省行军成本,他打算让徐干带领于阗、拘弥及周边国家军队,从东线经鄯善往龟兹运动,两面包抄,为此需要带着徐干走一遭,让他到各国熟悉熟悉。

    事情倒很顺利,广德满口应承,并约班超、徐干和高子陵登葱岭。高子陵说,传说女仙之宗,居葱岭之间,有城千里,玉楼十二,琼华之阙,光碧之堂,九层元室,紫翠丹房,左带瑶池,右环翠山,瑶池有蟠桃树,三千年才结一回。咱们都是花甲上下的人了,来回在山下晃荡多次,趁还能爬得动,上山去看看,验证一下古老传说到底靠不靠谱。

    广德其实也没上过葱岭,兴致也来了,就让人找了一帮子毛驴、矮马和驮夫,背着帐篷、炊具和食品,一行人浩浩荡荡,去找琼楼玉宇。第一天骑马,第二天步行,到了第三天,进了崇山峻岭,许多地方都要拽着毛驴尾巴攀爬。一不小心,毛驴失蹄,连累班超滚下山坡,王母娘娘没见着,腰却给摔坏了。扫兴下山,一躺好几个月,幸有广德安排人精心照应,总算恢复。回到疏勒,已经到了九月,距离发兵的日子不多了。喜闻月儿诞下一个女孩,王宫上下都很高兴。

    一不小心当了外公,让紧张备战的班超心情放松很多。也不知怎么回事,他满脑子都是那个孩子,很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儿,是像母亲还是像父亲。人就是这么怪,隔代的感情往往超过第二代,与自己有无血缘关系,已经不重要了。他让佣人买了一只羊,两只鸡,一大筐水果,轻车简从,只带几个卫士,坐着祭参为他专门打造的“长史车”,来到王府。他看见成大来接他,满脸堆着笑,第一句话就问外孙女在哪里,让我看看。

    产房里通风很好,采光也不错,月儿正盘腿坐在炕上,抱着孩子低头喂奶。透过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正好包裹着这对母女,红彤彤一团,像给她们洗日光浴似的。成大进门就说,长史大人又送羊又送鸡,还有一大筐水果,你们娘儿俩的福气可真是大。月儿的脸似乎丰润了一些,看见班超,先是一惊,旋儿满面欣喜,赶紧放下孩子,扯一扯衣襟,捋了捋头发,叫了声爹爹,就要下炕行礼。

    班超连忙上前劝住,让她月子里不必劳动身子。看那十七八天的婴儿,粉嘟嘟,肉呼呼,眉眼颇像月儿,小胳膊小腿在襁褓里乱晃乱动,似乎想出来和大人玩耍,逗得他这“外公”直想笑。成大请他给孩子起名,他想起了一个字:安。寓意安定,安然,安居,安邦,希望这孩子在一个安详的环境监控成长。两口都说这个名字好,就叫安儿了,月儿更是安儿、安儿唤个不停。偏偏这时,成大的大王妃进来,与班超见过礼,说门外有人找长史大人。

    班超出门一看,是祭参,满脸喜悦,还以为他捡了金元宝。谁知他带来的消息,比捡金元宝还让人兴奋:尤利多派兜题送降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