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西域大都护 > 第5章 假使

第5章 假使

笔趣阁 www.bqg11.com,最快更新西域大都护 !

    求书,找书,请发站内短信给管理员,手机阅读更精彩,手机直接访问 m.bqg8.cc

    窦固将军率领的征讨大军一鼓作气,一路追杀匈奴西南单于,从其驻扎的红柳滩(战后起的地名)营地追到伊吾卢,又从伊吾卢追到蒲类海(今巴里坤湖),杀得天昏地暗,烟尘四起,匈奴骑兵只有招架逃跑之势,无有还手反击之力,两百八十多里路上留下一千多具尸体,损失过半,剩下的残部向务涂谷遁去。

    适遇大雪袭来,四野朦胧,百步不见人影,窦固下令穷寇莫追,就此扎营布防。大军的指挥中枢后撤至伊吾卢,部队分别向北、东、南几个方向挺出,进入以前汉军营地、宜禾校尉(屯田)基地驻扎。这些营所均为西汉政府建设,后来被匈奴所占,现在只是重新恢复重建,并不费过大的力气。重要是必须迅速向周围渗透,肃清匈奴势力,宣示大汉国威,安抚当地百姓,恢复行政系统,建立并巩固经伊吾卢、玉门关、酒泉直达武威的后勤补给线,以静制动,等待战机,并抓紧把汉朝政府以前在西域设立的屯田制度恢复起来,以为长久之计。

    温校尉在追杀匈奴时受了箭伤,被送回凉州大营,前部的校尉由耿忠代理。班超就跟着耿忠,留驻在蒲类城。蒲类海是个高原海子,方圆千里(如今只剩百十平方千米),得天山阴坡降雪之精华,纳山泉雪水于一体,夏秋碧波荡漾,山峰雪松倒映,冬春一片晶莹,略与皑皑白雪不同,由于只纳不泄,经年累月的蒸发,渐渐成了咸海,枯水期海边常有结晶的盐块,都是被牧人捡去食用。在海子的南沿不过一里来远的地方,有一个因海子得名的小镇蒲类城,前朝曾设蒲类前国,后来归了伊吾卢。三条小街,住着二百多户人家,这规模在当时的西域已经不算小了,镇上有一家客栈、一家粮栈,一个酒坊,一个铁匠舖和一个杂货舖,但业主都是农闲时经营,平时兼营,居民最根本的还是靠种地为生,且家家都养一二马匹和牛羊猪鸡之类,作为交通工具、生产工具和生活补给。

    在小城周围方圆百多里的一座座山丘之间,还有十几个五户到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以及散居的几十户游牧人家。按说这片广袤的原野是宁静的,宁静得像蒲类海的水面一样,可是因为战争的关系,这里成了汉匈交战的前线。据哨探所报,匈奴西南呼衍王这次遭重创后率残部逃回务涂谷老巢,元气尚未恢复,一时不敢来杀回马枪,而汉军到达蒲类海已经孤军深入,南北两翼千里的纵深均为匈奴势力范围,也不敢再贸然前进,双方相隔四百余里,遥遥相望,战争进入相对平静的僵持阶段。僵持的时候,双方都急于摸清楚对方的底细,就不断地派出哨探、细作,一场看不见刀枪的较劲正如火如荼。班超不但要部署人出去侦查,还要应对潜伏侦查的敌人。为了造成敌人的错觉,他以军营住不下为由,租了一些民房安排驻兵,有的一伍,有的一什,要求扫院打水这种家务全由士兵负责,这样既可借机同老乡拉好关系,又能随时观察生人异动。他还在附近的两个小村庄建立草料堆放点,乘夜黑将草料从大营运出,白天又与运粮草的车队汇合运进来,大肆虚张声势,正所谓兵不厌诈。

    有天上午,班超刚从草料场检查回来,就见霍延带着两个士兵来找他,那两人一人手里拎着一条大鲤鱼,长约二尺,宽约两寸半,虽然快被冻硬了,腮帮似乎还在动。原来他们是去海子边取卤水,想探探冰层的厚度,就往里边走了走,结果刚砸个瓮口大的洞,就有两条鲤鱼钻出来了,他们拿回来报告,问敢不敢吃,因为当地居民世世代代是不吃鱼的,也说不出有什么讲究。班超接过一条鱼翻来覆去地观察,除了鳞片较大,也没发现这鲤鱼与洛水里的鲤鱼有什么区别,用舌头一舔,有浓重的咸味儿。他认为能吃,既然海子里的卤水能够当盐巴调饭,海子的咸水鱼为什么就不能吃呢?尽管如此,为慎重起见,他还是让霍延安排几个人试吃一下,万一有什么不测,也不至于引起大规模的中毒。

    到了吃饭时点,霍延垂着头来见他,看样子没人捧场。这也不能怪大家,又不是打仗,谁愿意做无谓的牺牲。第二天,他亲自带了几个士兵,拿着?头、铲子到海子面上砸冰,砸出笸篮大一个大洞,捞出冰块,早有鲤鱼跳将出来,落在洞旁的冰面上,扑腾几下不动了,更多的鱼则争着抢着往洞口涌,估计是在冰下待久了,想换口鲜气儿。他让士兵隔十丈远再砸一个洞,鲤鱼们还是那么争先恐后,似乎在争睹外面的你夺我争的奇怪世界。一连砸了五个洞,洞洞见鱼,而且越往海子里边,鱼好像越肥越大。他突然有些兴奋:这么丰富的鲤鱼资源如果能够利用,不仅可以改善士兵的伙食,也可以减轻军需供应的负担啊!军队的粮草,朝廷的不堪之重。蒲类海及其周边驻军近三千人,每人每天省粮三两,一个月下来就是一座小粮仓啊!

    “我要亲自试,不信吃不成!”

    班超重重地挥了一下拳头,让人拎了两条鱼,直接奔了伙房。一会会,一条清蒸大鲤鱼端上来了,闻起来又鲜又香。他拿起筷子,往鱼头后面两指的地方轻轻一戳,一块拇指大小的肉块就脱开了,夹起来往嘴边一送,那喷喷的香味撩得人满嘴口水。可是这块鱼肉他并没有吃到嘴里,就被飞扑而来的董健抢了筷子,直接掉地上了。董健埋怨他“二”,拿长官的命做个的事,说还有他在,咋能让长官冒险呢!董健几乎是拍着胸脯冲着班超吼叫的,脸膛通红,两个黑眼珠子瞪得铜铃儿一样。班超感激董健的真情,只是纳闷他是怎么知道的,眼下还不是开饭的时点。他劝董健不要掺和,作为西凉铁骑的骨干、大英雄,一个曲队的人马还要他带,还有很多骑士还要他训练,不能有个三长两短。董健一听,直接爆了粗。

    “狗屁!难道我的命比你还贵了?”

    董健抢过筷子夹鱼肉,由于使劲太大,鱼肉都被他夹成了碎渣渣,索性筷子一摔准备直接上手去抓,不料盘子又被突然出现的一只大手抢走了。董健气得要骂,一看是霍延,已经跑到伙房门口,抓着鱼肉就吞,眨眼功夫,半条鱼没了。班超和董健都傻了眼,面面相觑,马上追到门口,一面观察,一面嗔怪,但见霍延腮帮鼓的老大,眼泪在眶里直闪,突然一个喷嚏,鱼肉和鱼刺喷了班超和董健半身,他被鱼刺卡了喉咙。两人也顾不上身上的污秽,一起帮着捶背,劝慰他不要着急,现在谁都不和他抢了,好赖死活都是他了,坐下来慢慢吃。于是三个人围坐一张桌子,伙夫递上热气腾腾的馍馍,让霍延就着鱼肉吃。班超和董健眼里都噙着泪水,默默地看着战友替自己试险,谁也没有出声。不一会一条大鱼吃完了,霍延打个饱嗝,董健着急地问咋样,有啥不欠和的。霍延说眼下没有,要是有了,我儿子就是你儿子了。董健让他放心,儿子一定替他养大,但还是他霍延的儿子。

    约莫半个时辰,到了开饭时点,董健要回队就餐,班超就带霍延躺在自己的宿舍,一边吃饭,一边继续观察。一会儿霍延睡着了,呼噜震天,他让人找来医官,一起盯视了大半天,也没发现任何问题。天快黑的时候,董健来了,说眼皮老跳,总是不放心。忽然间霍延一咕噜从舖上爬起来,说他又饿了,问能不能再来条鱼。班超这才长舒一口宽气,连连称兄弟,不知咋样才能表达自己的谢意。董健笑骂霍延吃上瘾了,吃吃吃,来点****成不成!本来前日就该吃的,硬是狗肉不上席,推到今日,害司马大人受惊一场,还躺在长官的舖上当死狗。班超知道董健喜欢开玩笑,就劝他积点口德,一再强调霍延是他的恩人,是整个蒲类海驻军的恩人,他一定要上报耿忠将军,给他记功。

    班超这一说,霍延的脸霎时涨红了,他拒绝记功,还说自己对不住司马。原来他没找到愿意试吃鲤鱼的人,是他没有下功夫找,没有把利害关系讲清楚,只是随便问了几个人,关键是他不想把这种无谓的牺牲强加给别人。他也想自己吃,又担心一旦中毒死了,儿子才三岁,以后靠谁来养,所以一直在痛苦犹豫,今日猛然听说班超要亲自试吃了,心头的结一下子打开了,总要有人蹚浑水的,谁的命不是命,长官都不惜了,咱还惜个屁啊!所以他就急火火地往伙房跑,没想到董健已经先他而到了。

    这就是战场上的兄弟之情!班超想,如果他不是来投军,天天都徘徊在笔墨竹简里,听着京都的宦海沉浮,盯着街头的蝇头小利,哪里能领略如此高尚的兄弟之情,如此超越亲情血缘的仁义大爱!他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和试吃结果一并上报耿忠,老将军半天未置可否,突然盯上班超的脸,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班超被他看得不知所措,还以为自己做错了,正在琢磨********,忽然听到一声“显亲侯真正识人啊!”一颗悬着的心才掉落下来。耿忠要他组织人力,保证每人每天半条鱼,再让送给养的车捎上些给伊吾卢的窦固将军,他高兴地道了声“得令!”

    三月的蒲类海,大地的雪被丝毫没有减薄,源于北方的寒风似乎更加凌冽,睫毛挂霜,滴水成冰。可是海子里的鲤鱼却很容易打捞,只要在厚厚的冰面凿出一个大洞,就有鱼群自己赶过来透气,下个网子就有收获,都是二尺见长的大块头,肉肥味美。骑士们见天有鱼吃,体力大增,训练时往往只嫌马力不济,少有自己喊累的。唯有当地人看他们捞鱼、吃鱼,纷纷投来惊异的目光,而当班超亲自将一盘热气腾腾的清蒸大鲤鱼端到粮栈时,与他年龄相仿的店主,竟然堵在门口不让他进去,好说歹说,用筷子扒拉下一块,去了刺儿,喂在他嘴里,他吮了一下马上唾了,说是腥气,吃不惯。今天的人们一定会笑掉大牙,其实这正是海洋文明与大陆文明的差异。

    从远古开始,这里的老百姓就依据其生活方式,自然地分为两种,一种是放牧的,夏秋逐水草而居,冬天散住在靠山的冬窝子,烹牛羊为食,烧牛粪取暖,靠饲草养畜,喝马奶解渴;另一种是种地的,住在地势平坦向阳坡,喜欢扎堆,一户挨着一户,慢慢就形成了村落、集镇,春种秋收,麦黍豆薯,以吃粮食为主,平时饮茶消食。这两种居民中也衍生出木匠、铁匠、皮匠之类,但只是作为副业,不改主要身份。他们不吃天上飞的,也不吃水里游的,有时候也互换一些食品做调剂,但终究只吃土里长的、地上跑的,一直就各安其分地生息繁衍,与世无争,春夏各忙各的,冬春互相走动,喝茶品酒,单调而又淳朴。在很长的历史进程中,这里只有头人大户财东,没有什么国家概念,后来有了盗贼,镇上人自愿武装起来,平时各自忙活,战时一起打仗,再后来各地纷纷建设王国,头领也就自称为王,这支武装也演变成军队。

    自从匈奴人的马蹄踏进这里,这里又多了一种人——胡人,这第三种人的到来搅乱了原住民的光景,他们抢走牧人的马匹饲草,抢走农家的粮食蔬菜,动辄还放火杀人,弄得民不聊生,纷纷逃往乌孙大宛等地。匈奴人觉得要一块空地意义不大,就打发人找到所谓的国王,说你只要归顺匈奴,还做你的国王,我们不再杀你,你只要把你的国民找回来,该干啥干啥,然后按照十抽二的规矩交税就行,这些人就又回到祖地。若干年后匈奴走了,汉朝政府派官吏管理他们子孙的子孙,国王也没换,采取百抽五或十抽一的税制,这代人觉得还是汉朝仁慈很多,而且汉朝带来了陶瓷、丝绸、麻布和文字等稀罕物品,结束了他们穿兽皮、裹蓑衣的历史,让他们知道了什么叫文明,他们十分高兴归化汉朝,成为大汉王朝的子民,可是没繁衍几代,匈奴又打跑了汉朝的官吏,重又按照匈奴税制交税。这样几经反复,人们也就无奈了,谁来就欢迎谁,尊服谁,因为老百姓没有选择的权利。

    老百姓说到底是弱势群体,弱势群体睁眼看到的就是平常的生活,吃饭、劳作、休息、娱乐。吃饭是天大的事,是生命得以延续的根本;要吃饭就得劳作,不管是给自己干还是受雇于人,因为天上不会掉馅饼;干累了就要休息,否则没有继续干下去的体力,而休息的方式主要是睡觉,睡觉的最高境界是一觉到天明;至于娱乐,在社会经济文化发展的较低阶段,常常与劳作、休息和吃饭相伴而行,譬如田间的号子,牧马时的歌声,吃饭时说句笑话,以及温饱之后的男女被窝勾当等等。弱势群体从来都没有安全感,总是需要依附于人,而依附从来就没有选择,不能由老百姓自主决定,不管是作为原始部落的一员、奴隶、雇工,或者是自由耕种人家、手工艺者、贩夫走卒、杂役小吏,还是有一定经济基础的地方势力、商贾大户、遗民旧贵,只要有部落以及后来的国家这种政治组织存在,就只有在强权面前逆来顺受的义务,只要有两种甚至多种政治力量的争雄斗锐,依附关系就只能交给实力来裁判,谁能在大争之中战胜对手、脱颖而出,谁就有资格对弱势群体颐指气使,行使驾驭的权力。

    说老百姓首鼠两端也好,没有气节也罢,归根结底人生只是昙花一现的过程,老百姓没有参与皇权的争夺,体会不到它的金贵,江山社稷对他们来说就像天上的云彩,看得见,够不着,也不清楚会飘到哪里去,而行使驾驭管理权的国家政府,要的不仅仅是地盘,不仅仅是地盘上能够提供税源的百姓,更需要王权广达,四海归化,国家有足够的战略纵深应对来自外部的威胁,所以首先要给老百姓安全感,更重要的是给他们希望,给他们盼头,让他们能有梦想,觉得跟着你会有更好的日子,会做更好的梦,他们的后代将一代比一代过得好,这才叫天下归心,才叫民心所向。

    有时候,班超也会为自己的这些想法感到可笑,这才从社会底层上来几天,整个人的思维方式就变了,就好像京都九六城那两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也有自己的一块砖头或者瓦片一样,他有义务保护它不被人偷窃或者损坏。于是他就想从吃鱼这件事开始,让当地老百姓的生活有点变化。有人议论独食多好,何必找人吃抢?一旦当地居民全都吃鱼,数量与军队差不多,很快就会打不着鱼的。班超觉得那是井底之蛙,不明白被几百年后蒲类城的子孙端起鱼碗追念的文化价值。他一改以前不许在居民家中用餐的规定,下令住在居民家中的士兵,一律将饭菜端到居民家的磨坊去吃,让居民近距离感受他们吃鱼的惬意,但不许给居民吃,剩下的鱼刺鱼骨都要送回伙房统一处理。

    几天下来就有变化了,每家每户都有孩子,少则一两个,多则五六个,那些孩子先是扒窗户上看,再是进到磨坊转,最后是往盘子里盯,有的小指头贴着嘴角,口水都流下来了,也有的扯着士兵的衣角,眼里充满了期待,任是家长怎么招呼恐吓,有机会还是往士兵跟前踅摸。十天之后,班超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又下令给孩子尝鱼,但要把刺儿挑干净,不许卡着,有的孩子腼腆,还要扭捏一番小心吃下,有的孩子率真,直接就狼吞虎咽,不约而同的表现是吃一口后都不走,吃到两三口后有说香的,有说好吃的,也有的大喊着跑进屋告诉父母。班超让士兵们继续诱惑,但以尝三口为限,不许多给,孩子们吃习惯了,每日就眼巴巴等着汉军开饭,吃几口鱼肉后欢蹦乱跳。到了第十天,班超再次下令,为了整肃军纪,不许拿军队的鱼给居民吃,违者重罚。此令一出,立竿见影,那些孩子的馋虫早被勾出,看着当兵的吃鱼就流口水,纷纷缠着大人要吃鱼,有哭有闹,大人们被孩子缠得没了法子,就纷纷找粮栈老板讨主意。

    粮栈老板姓黄,四十多岁年纪,一脸胡子,祖父曾是屯兵,战乱时流落到此,慢慢生根结蔓,家传一点文修,是镇上不多的识文断字人之一,为人和善,乡缘很好,匈奴人任命的镇长跟着匈奴大军逃跑后,镇上的人有事就找他商量。汉军到达后,曾想在此建制设乡,任命他为啬夫,但他宁愿啥事都管,死活不肯当官。鉴于当下大局未定,居民对汉朝没有信心,也只好先由他去。老黄被居民聒噪烦了,就找到大营见班超,问鲤鱼到底咋烹。班超很热情地接待了老黄,送他一包茶叶,并亲自带一个伙夫拎几条鱼和佐料到他家里,做杀鱼、烹鱼、吃鱼的示范。老黄招呼乡亲们都来学,竟然没人再觉得腥气难闻了,只是有人说吐刺不习惯,原来鱼肉和羊肉味道不一样,还是很好吃的,怨就怨祖上没口福。这儿刚吃完,就有人下海子抓鱼去了,见了士兵也不再生分,有说有笑,还提供了一些匈奴人的情况,这可是班超“掺沙子”驻兵民居都没有达到的效果。

    四月初八,是镇子上一年一度的庙会。庙不大,在镇子东头,只有一间土房,供着各种谷物、弓箭、还有牛骨之类的物件,是典型的萨满教风格,也没有专职的巫师,平时都是居民信众自己张罗敬神。说是庙会,实际上是物资交流会,会期三天,因为冰雪已开始消融,四面八方的农牧人家都来采购开春的生产生活用品,如锄头、?头、铲子、剪刀、奶桶、马靴、马鞍、缰绳等等。为了办好这次交易会,彰显汉朝政府的治理能力,耿忠特意请窦固从酒泉动员来几家客商,还有一个杂耍班子,搞得很是热闹。本着外松内紧的原则,汉军除了明哨,还派了很多便衣混在街市的人流里,防止敌人乘乱刺探军情。班超倒是大模大样,带着几个随从往佛前上了香,敬了两个铜钱的布施,就到街上闲逛。走到粮栈门前,忽见老黄使了个眼色,就以采购粮食为名,进到里头看货。老黄说看见白狐进了酒家,正要找他,只脱不开身。班超谢了,出来后马上安排人盯上,到了下午就抓到了大营里。

    老黄说白狐是匈奴的征粮官,曾在镇上住过一段时间,三十一二岁,可班超软硬兼施费了许多周折,白狐咬定他是个商人,长期游走于匈汉之间,熟悉两边语言习俗,也会说西域各地方言,有时往匈奴大营贩茶贩粮,有时往关内贩马贩羊,这次是来买粮食的。班超从谈吐中发现这个人见多识广,一定掌握匈奴重要情况,就想把他策反过来,为汉军服务。他想了一出反间计,以交朋友为名,当夜请他住在大营,次日又大张旗鼓将他请到酒馆,酒肉伺候,借酒说出许多白狐真是汉军的好朋友、希望白狐打探匈奴情报之类的话,故意传扬出去,临走赠他一袋铜钱,和一块通关令牌,还派董健送出很远。白狐久走江湖,阅人无数,明白班超在做戏,本来也是虚与应付,但一回到务涂谷就被西南呼衍王关了起来,匈奴人一从他身上搜出汉军的通关令牌,就不再相信他的任何狡辩,准备下次出征时拿他祭旗。

    白狐暗暗叫苦,心想这次被害死定了,但他想着自己在树林里还埋了一包金子和珠宝,在死之前送个人情,没准这人到时能给自己收尸,再弄一点干净的布子裹一下埋了。好在匈奴出征的日子还早,他有的是时间。这天晚上,他乘看守松懈,就把埋金子的地方告诉了送饭的伙夫。伙夫得了这么多财宝,觉得过意不去,说要救他出去。看来钱还真是个好东西。白狐也是将信将疑,过了两天,关押他的毡房突然起了大火,看守忙着招呼人救火,伙夫却突然闪进来拽上他就跑,跑到一匹马跟前,远塞给他一包肉块,叫他快跑,逃的越远越好。他一口气跑出二百多里,看看马累得不行了,就在一个牧民家换了一匹,然后直奔到蒲类海,站在大营外面,跳着骂班超羞先人呢,砸了他的饭碗!

    反间成功的班超心下正喜,让人带进来却故意带搭不理。白狐急了,说匈奴人正磨刀霍霍,等着生宰汉军,你还在这里教农家人扎羊皮筏子捞鱼!班超强调教老百姓捞鱼是长久生计,眼下冰消雪融,鱼儿四散游走,不扎筏子不撒网,哪里能得?至于匈奴人要宰汉军,还真得看他刀子快不快。白狐更急了,直告匈奴人已经串联西域各国,不许汉军入境,要等草长马肥之后,从务涂谷反扑伊吾卢,并让车师前庭、龟兹、焉耆等地发兵截断汉军后路,其中龟兹就是他去联系的。班超这才郑重让座,以朋友礼相待,叫白狐详捋细道,说刚才听他用关中话骂他,在这遥远的西域,感到亲切,是逗他耍呢!

    白狐的情报很重要,比汉军以前获得的信息都准确。班超马上带白狐飞驰伊吾卢,向代司都尉之职的耿忠报告,耿忠一面召集从事参军会议,商讨对策,一边下令各部曲加强战备,同时用八百里加急向在洛阳述职的窦固报告。窦固倒是不紧不慢,似乎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眼下有一个祭参,正搞得他头疼。原来东汉朝廷派出的四路大军,除窦固、耿忠部重挫匈奴西南呼衍王,斩首一千二百多级、缴获许多马匹兵器、收复务涂谷一带失地,能让皇帝稍微长脸以外;谒者仆射耿秉所率武威陇西天水及羌胡万骑出居延塞(今内蒙古额济纳旗),袭击北匈奴南部勾林王,跟着人家屁股跑了十来天,进至三沐楼山(今蒙古国中部),空望无人,扫兴而归;骑都尉来苗率太原雁门上谷渔阳右北平定襄各郡万余兵马出平城塞(今大同),进至勾河水上(今乌兰察布境内),匈奴人坚壁清野尽往北去,空手而归;太仆祭彤率河东西河及南匈奴左贤王信一万一千多骑出高阙塞(今内蒙古乌拉特后旗),判断失误,致使匈奴从汉军侧翼逃遁,连匈奴影子都没见着,丧气而归。

    一时间朝堂沸腾,明帝大怒,拽着来苗就要揍,吓得来苗爬到龙床底下躲避。明帝喊着“将出将出”,来苗在床底下答到:“天子穆穆,诸侯煌煌,未闻人君,自起撞将。”明帝听着,转怒为笑,掷杖饶了来苗。但太仆祭彤却没有那么走运,被人参了一本,诏令下狱。几天后明帝还是意识到,这结局都是自己轻率造成的,缺乏的是认错的勇气,只能用行动来改正,他一面隆重褒奖窦固以扬军威,并下令耿秉所部一律听从窦固调遣,暂时罢去东面两路兵马,一面听从窦固建议,决定踵行汉武帝以前的政策,招抚西域,重开丝绸之路,截断匈奴右臂,然后再图向北打击匈奴。窦固小功获大奖,内心惭愧,但认为明帝这次的决定无疑是正确的。正在他准备启程的时候,京城发生了一件令人心寒的事情:太仆祭彤死了。

    祭彤是朝中重臣,长期在乌桓、鲜卑一带却寇安边,深得民心,这次出兵无功诏令下狱,也是皇帝一时气急,不几天就放了。但老将军气不过名节受损,竟至一病不起,不几天就绝了命,临终嘱咐长子将以前所获朝廷赐物全部上缴,让次子祭参子承父志,沙场立功,报效朝廷。祭参葬了父亲,就拜到窦固门上,要求从军,这无疑把一个烫山芋送到他手上。按说以窦固的地位,安排个参军从事,都是稀松平常的事,而且祭氏几代忠烈,他也深为怜惜,只是眼下时机敏感,他不能投鼠忌器。想了好几天,决定还是让妻子探个口风比较稳妥。涅阳公主以探望阴太后的名义进了宫,盘桓见了马皇后,从马皇后那里得知明帝惋惜祭彤之死,准备抚恤祭家,正不知找谁来提合适,如果显亲侯能体恤陛下,上个折子最好不过了。窦固谢过公主,即刻上奏明帝,当下准了祭家抚恤,就带着祭参回伊吾卢大营了。

    仲夏的汉帝国热土,处处是盎然生机,洛阳的麦子已经熟了,农夫们挥着热汗开镰,凉州的油菜花才开,引得蜂飞蝶舞,牛驾农车,鸭游池塘,喜鹊鸣枝头,娥眉晃阡陌,好一派秀美图画啊!然而西行路上的窦固将军,却无心欣赏风景,得得的马蹄声响,有时竟会让他烦心。他一路都在琢磨出使西域的人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班超,又拿他同别的人选来比较,把那些可能的面孔都齐齐想了个遍,斟酌再三,觉得还是班超略胜一筹。他不知道是自己给班超一个机会呢,还是班超有帮他完成一件重大任务的潜质。回到伊吾卢军中后,听耿忠讲班超教当地居民吃鱼的故事,讲收白狐的经过,觉得这家伙越来越老练了,玩军事、玩政治都上道儿了,真是响鼓不用重锤!

    窦固很赞赏班超在鱼的问题上所做的大文章,但他更看重班超在上次的战斗中的表现,一个初次指挥战斗的军官,竟然临机处置,谋密略深,用兵得当,以死七人、轻伤六人的小微损失歼敌二百三十一人,缴获军马五十多匹、军械帐篷若干,已经初步表现出独当一面的指挥才能,真是了不起!但是班超当时执行的是监视任务,是不断报告情况等待上官的指示,上级并没有授权他挑战开仗,他的自行主张明显越权,属于违令。不过他人缘好,耿忠为他说情,说不记得说没说临机处置,温校尉也替他打马虎眼,强调打了胜仗就不该处罚。他其实也舍不得处罚班超,入伍才几天就给他献了这么一份厚礼,稀罕还来不及呢!但他是前线最高指挥官,他要强调军纪,就把班超叫来连嘉勉带训诫,给点教训,让他和奖励无缘。

    难能可贵的是班超一点也没闹情绪,一再检讨自己缺乏实战经验,说这次胜仗全靠董健与霍延,他要为这俩人请功。董健军事素质高,作战经验丰富,打仗根本不惜命,冲到敌阵中如入无人之境。霍延很灵活,善于随机应变,完善作战方案的细节。比如他是命令骑士们腾炒面袋装沙土的,霍延怕大家饿肚子,改成用箭嚢,反正箭要拿出来摆在身边。窦固突然发现班超不与部下争功,这是为将者难得的品德。综合来看这个人是能担此大任的,不足之处是在官府和军队的时间太短了,拿捏政策的能力还不能使人放心,必须有一个人制衡。耿忠建议让郭恂协助班超,因为郭恂一直在太尉府工作,比较稳重。窦固的嘴角划过一丝轻笑,说应该让郭恂领导班超。耿忠说你要给老虎绾个笼头,它还咋发威!不过咋决定,是你显亲侯的事,我要尽快回蒲类海去,这些天在大营替你顶着,蒲类海那边的事情都是班超在忙。窦固说不忙,又留耿忠住了两天,把大营的事情安排妥当后,他便和耿忠一块过去,直接往海子边,看班超组织骑士用羊皮筏子撒网打鱼。

    坐在蒲类海边听白狐讲西域各地故事的班超,远远看见窦固和耿忠两位将军朝他走来,倏——地一下站起来,蹬蹬噔噔就迎了过去,敬礼,问好,然后就傻傻地笑着,等窦固告诉他母亲安好、妻儿老小都想他、家里一切都好,又递给他一卷信简,这才想起问下一步有什么安排。窦固并不急着谈工作,指着白狐问是谁。班超介绍了白狐的来历,强调此人是个“西域通”,走过西域一半以上地方,将来会派上大用场。窦固和耿忠相视一笑,见了白狐,就问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白狐说他从小长在狐狸窝,也不知爹娘是谁,何方人氏,有一天跟着老狐狸到人家偷鸡,被套子给套住了,主人看他一副人模样,就没杀他,他就跟了这家鲜卑猎人。鲜卑猎人教他说人话,学人走路,过人的生活,还给他起了名字,让他和他们家的孩子一起学打猎。过了几年,鲜卑和乌桓打仗,猎人受了伤,老婆孩子都被抓走了,他爬在鸡窝躲过一劫。乌桓人走后,他就在林子里打野兔抓山鸡照顾猎人,后来遇上贩马的娄烦人,猎人说他老了,要给孩子一个出路,就把他交给了马贩子,马贩子说他那时大约十岁的样子。

    少年白狐跟着楼烦马贩子往渔阳、上谷、南阳、凉州甚至荆襄济兖等地贩了近十年马,被匈奴右日逐王用三匹马给换下来,叫他帮自己做汉朝的茶马生意,他那时生意经很精,六年时间帮王爷赚了不少钱。这位王爷是汉朝和亲的宫女王昭君的亲孙子,因为记着呼都而尸道皋若鞮单于杀害父亲伊屠智牙师的仇恨,就用白狐帮他赚的钱招兵买马,抢占地盘,并灭了周围两个王爷,一时势力很大,想伺机进攻蒲奴单于。蒲奴单于就是呼都而尸道皋若鞮单于的次子,他感受到威胁后就以大单于的名义,发十几个部落王庭之兵,把右日逐王赶到乌孙,乌孙不敢收留,又往西跑了。白狐在乌孙遇到解忧公主的后人,留他往中原采办丝绸茶叶瓷器等货物,他跑了两趟,又被西南呼衍王给弄来交通西域各国,传号令,送文书,办采买,顺便打探汉朝动静。呼衍王还送给他一个女人,那女人见天就要钻帐篷,他实在受不了,就送还呼衍王,没几天又被赏给另外一个人了。听到这里,大家都发了笑。不过在匈奴这是常有的事情,那里子承父妻,不从汉家的伦理习俗。

    窦固让班超单独陪他在海子边转一转,但见斜阳映照的山峦,嵯峨参差,松翠雪白,齐齐地倒映在湛蓝的海水里,水鸟振翅,盘旋而去,鱼跃水面,波光粼粼,有士兵乘羊皮筏子撒网,又像在水里,又像在山间,笑说班超把虎狼一样的骑兵带成水兵了。班超若有所思,欲言又止。他觉得大队兵马一出,需要尽快决战,似这样离开长驻的军营,僵持在前线,靡费过大,士气也会逐步消沉,不是长久之策,为今之计,不如将大部队撤回凉州各大营,只留部分部队监视匈奴,等待决战机会,再派一支小部队,从阳关入西域,避开匈奴锋芒,效张骞故事,重建汉朝与西域各国的联系,瓦解匈奴势力,断其右臂,那时再向北进击,就无后顾之忧了。但如此涉及上峰决策的重大事项,他担心说出来会不会招致窦固反感。窦固似乎看出他的顾虑,叫他但说无妨,就算是两个人私下闲聊。班超这才说出自己的想法,窦固却已停住脚步,说朝廷正有此意,问他有这想法多长时间,出使西域派何人去合适。班超没想到自己的想法与朝廷的旨意不谋而合,内心非常激动,他告诉自己的恩主,真有成熟想法也就在抓了白狐之后,以前都是朦胧的,现在机会来了,他表示当仁不让,并干脆来个挺立,朝窦固行了军礼。

    “那好,你先去探个路!”

    将军一言,真是驷马难追。一位未来的侯爷,就此开始了立功西域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