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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猝不及防在眼罩被摘下的瞬间阿弦本能地闭了闭双眼。
此时细看,才发现她的睫毛极长,在袁恕己看来,也许正是因为年纪小的缘故所以在他面前的这张脸并无丝毫的男子气反而格外的清秀漂亮。
奇怪的是,在此之前,在袁恕己的心目中十八子都是个有些模糊而神秘的形象,不管是容貌还是人物。
打个不怎么恰当的比方阿弦原本遮着右眼就好像是一朵花被遮住了半面,无法看其全貌,更抓耳挠腮地猜测那被遮住的花瓣是否缺损,究竟坏到什么地步。
故而对于露在外面的部分留意的自然便少了只有个朦胧的印象。
何况原本阿弦也是刻意在众人面前隐藏自己。
所以此刻,当眼罩终于被取下,整个世界神清气爽一览无余。
尤其是在阿弦重新睁眼抬眸的时候,袁恕己才发现原来她的睫毛如此之长,如两面轻盈小扇,甚至有些太女儿气了,底下的双眸清幽明盈,让他瞬间几乎无法移开目光。
这真是个极美秀灵透的孩子。
心底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异样之感在飘飘荡荡,袁恕己察觉,正欲说一句玩笑话排解,却戛然止住。
阿弦的右眼慢慢地透出一抹奇异的红。
袁恕己起初以为是错觉,他凝眸凑近了些,果然看的更清楚了。
那一股宛若鲜血似的红在她的右眼里极快汇聚,整只眼睛几乎看不清瞳孔的颜色,只有那耀眼的血宝石似的红,妖艳欲滴,过分的赤红近似于墨黑,里头泛着极明显的怒厉之色。
然而她的左眼却仍是好端端地,甚至越发黑白分明,清澈干净,两下对比,越见妖异。
于是袁恕己那句话还未说完,便讷然停止,只顾直直地盯着她看。
可袁恕己很快又发现了异常,阿弦虽然就在他的身前,但却并非在看他,而是看向他身后某个地方,神情恐惧而惊骇。
袁恕己只当有人靠近,忙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却空空如也,并无人踪。
而就在他回头的瞬间,觉着身边风动,他忙瞥一眼,却见是阿弦转身,竟是个要仓皇逃走的模样。
“原来又是骗人的?”袁恕己只当她是“调虎离山”,即刻攥住她的手腕。
手掌一握,才发现她的腕子竟这样纤细,几乎让人担心略用点力就会捏碎。
就在袁恕己觉着自己该将力道放轻些,却觉着手底下的人狠狠一颤。
袁恕己还来不及反应,阿弦抬臂回身,出手如电。
袁恕己做梦也想不到,自打认识以来,一直看似人畜无害虽并非书生却也的确手无缚鸡之力的十八子,竟然会动手打人。
而且打的还是他堂堂刺史大人。
最要命的是,他这位堂堂的刺史大人,不敢说身经百战,好歹也是曾经沙场的袁将军,居然真的被打了个“正着”。
看不出那小小地拳头竟有这样的力道,鼻子被击中,酸痛难当,眼前也随着一片模糊,已经不由自主地涌出泪花。
但这显然还不是最糟糕的
“啊”惨叫出声,袁大人以一种极为不雅的姿势捂住了脐下三寸那地儿,原本英俊的脸因过分的痛苦而有些扭曲,他嘶嘶呼痛,浑身发抖:“你!”
有那么短暂的刹那,脑中一片空白,袁大人觉着自己可能从此绝后了。
他咬牙切齿,竭力定神,勉强看清阿弦正飞快地往巷子里跑去。
那种姿势,就如同身后有虎狼追着的鹿兔,正搏命狂奔。
袁恕己才要喝住她,奇怪的一幕发生了。
正前方明明没有人,跑得正急的阿弦却神奇地往旁侧一闪,仿佛在躲开什么。
袁恕己睁大双眼,暂时将那股男人难以容忍之痛抛在脑后。
正在呆看之时,疾奔中的阿弦毫无预兆地停在原地,只见她僵直地站了片刻,身子微微摇晃。
最后,就在袁恕己眼前,她“噗通”一声,往前扑倒。
袁恕己本以为她是跑的太急不留神绊倒了,这对他来说本是极为解恨而好笑的,但是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却又着实笑不出来。
地上的“阿弦”却又动了,手脚轻晃,这感觉就像是一条越冬的虫儿,正从僵硬的状态中慢慢苏醒,然后她爬起来,头也不回地仍旧走了。
以袁恕己的脾气,他居然从头到尾只是看着,而忘了出声唤住她或者如何。
“这人”他张了张口,狐疑不解:“这人怎么”
正在他搜肠刮肚想找一句合适的话来形容的时候,耳畔传来一声稚嫩的笑。
袁恕己回首,意外地看见在身侧巷口,立着一个看似七八岁的小乞儿,身上破破烂烂地,一手抓着块乌黑的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仿佛正在吃。
袁恕己本不欲理会,小乞儿却又笑说:“谁让你招惹十八哥呢,活该。”
这一下儿袁恕己却不乐意了:“臭小鬼,你说什么?”
小乞儿乌溜溜地眼睛上下逡巡,最后落在他的双腿之间。
袁恕己对上他的眼神,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此刻他仍是一手扶着墙,一手捂着下面“受伤”的地方,怪不得这小乞丐的目光里充满了幸灾乐祸。
袁恕己咬牙,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气,他蓦地站直身子,可随着动作,那一处仍是令人心碎地疼颤了颤。
心里一阵寒意掠过:“该不会是真被打坏了吧。”
正在胡思乱想,肩头忽然一疼,原来是一颗小石子甩落过来,凶手却正是那小乞儿。
只听他说:“你再敢欺负十八哥!”
此刻,袁大人心里升起一股“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滩遭虾戏”的悲愤之感,正无处发泄,偏偏那小乞儿“咚咚咚”地跑了过来,看似是要越过他身边儿去追阿弦。
袁恕己当机立断,一把将他揪住:“正愁捉不到你,你自己送上来了?臭小鬼,你跟小弦子什么关系?”
这小乞儿正是住在药师菩萨寺里的安善,因偶然路过,正发现阿弦跑开,而袁恕己一副吃瘪的模样,他便猜到必然是这位“大人”欺负阿弦,反被阿弦教训,他最是崇敬阿弦,自然要跟着为她出口气。
如今被袁恕己抓紧,安善才害怕起来:“放开我,你这大恶人!”
袁恕己见他挣个不停,忽然灵机一动道:“你是不是住在菩萨庙里?”
安善立刻停下,抬头问:“你怎么知道?”
袁恕己道:“小丽花的弟弟小典,先前就在菩萨庙里住过,你可认得他?”
安善的双眼瞪得溜圆,叫道:“你认得小典?他在哪里?”
袁恕己在他毛茸茸的头上轻轻拍了一把,道:“我是大恶人,当然什么都知道了。”
安善是小孩儿,哪里知道他是玩笑,眼神里又透出警惕,袁恕己才说:“他现在府衙里,你要不要去见他?”
安善惦记着小伙伴,闻言警惕心立刻消散无踪,点头如捣蒜:“好好好!”
袁恕己嗤地一笑,暗中仔细体会,觉着下面的疼也散了大半,这才松了口气,便同安善往府衙而去,一边问:“我带你去见小典,你总该告诉我你跟小弦子是什么关系了吧?”
安善道:“你说的小弦子是十八哥?”
袁恕己道:“自然了。”
安善道:“你打听他做什么?”
袁恕己看出这孩子的戒备之心,便道:“方才你看见的,是我跟他玩笑呢,我是府衙新来的刺史大人,是他的顶头上司,怎么会害他?你放心就是了。”
安善才松了口气:“你真的是刺史大人?就是今天杀了那几个大恶人的袁大人?”
袁恕己觉着身上金光闪烁,微微一哂:“当然了。”
安善认真地打量了一会:“你没长胡子,看着不像个大人,像个”
袁恕己斜睨了他一眼:“像什么?”
安善嗤嗤笑道:“像个小白脸!”
话音未落,换来袁恕己一记温柔的顶锤。
两人且说且行,期间碰见几个小乞儿,见安善跟袁恕己一块儿,不知何故,都疑惑地张望。
安善一一打招呼,又指着前方的菩萨庙道:“我们就住在那里。十八哥经常会带好吃的去给我们吃。”
袁恕己抬眼看去,望见那杂草丛生破破烂烂的菩萨庙,又看看这满面灰尘衣衫褴褛的小孩子,不由皱眉。
安善又说:“原来有人不许我们住在这里,还是陈大哥哥做主的,不然大家都要冻死啦!”
袁恕己问:“哪个陈大哥哥?”
安善似乎怪他如何不知“陈大哥哥”这样有名的人,哼道:“陈大哥哥就是十八哥的大哥,只是他现在不在县城了,听说去了长安,当大官儿去了!”
本来到府衙的路并不长,却因为这个善谈的孩子相伴,袁恕己又别有用心地想打听些事体,故而竟用了小半个时辰才回。
还未进府衙,就见吴成跟左永溟迎了过来,备说监斩事宜等。
吴成扫了眼安善,又道:“方才十八子来过,不知怎么了,看着有些古怪。”说到这里,不由上下打量了袁恕己一眼,总觉着他走路的姿势也略见怪异。
袁恕己止步:“他来过?”
吴成点头:“是,我问他来做什么,也不答,只是要去见那个叫小典的孩子。”说到这里,又谨慎地扫了眼周围,袁恕己会意,叫了个亲兵来,让领了安善先入内去见小典,才问:“怎么了?”
吴成满面疑惑:“我因看他的举止异常,担心有什么意外,就悄悄跟着进内听了会儿,起初两个人还说话,后来,小典就哭唤什么姐姐,两人抱在一起”
袁恕己咽了口唾沫:“他如今何在?”
然而也正如两人所料,王先生又岂是等闲之人,此人心性狡诈,这数日在狱中被拘押,心中早把所有情形盘算的清楚明白,何况他又连年在桐县常住,不是土著,胜似土著。那些狱卒牢子,有的得了他的好处,有的受人所托,便也把外头审案的情形暗中通风报信,于是越发便宜了。
袁恕己询问王甯安,暂时并不提连翘承认等详细,只问他小丽花因何而死,王甯安起初尚不肯认,袁恕己道:“那日,小丽花是见过你之后才身死的,加上之前所说你跟她争执是真,可见她之死无论如何跟你的脱不了干系,本官敬你是个文士,在本地名望亦佳,才不肯动刑,你不要冥顽不灵,不识抬举!”
王甯安听了这番话,方长叹一声,道:“并不是小人不识抬举,只不过此事委实有些难以出口。”
袁恕己喝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你未做亏心事,又有什么不可对人言的?”
王甯安叹道:“大人教诲的是,如此,我便只说了就是。”他略停顿了一下,道:“实不瞒大人,小丽花的死,只怕真的被大人说中了,的确跟我的干系最大。”
他忽然说出这种话,倒是让袁恕己有些猜不透了。
王甯安道:“大人这数日想必已经审问过了连翘,也将小丽花的情形查明详细了,其实,小丽花是个可怜之人,她年幼被买入千红楼,心中却惦记家中幼弟,那孩子名唤小典,是个很聪明伶俐的,当我跟小丽花认识之后,蒙她托付信任,她叫我多去她家中照料,小人虽是个草芥,却也并不是无心无情的,便答应了。”
袁恕己见他果然吐露实情,心中越发诧异,却也隐约猜到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简单,且只静听他接下来说什么。
果然,王甯安道:“谁知道,小人去了小丽花所寻的他们母子住处,却听说两人早就搬离了,小人回去一说,她十分伤心,哭告不已,让我帮忙找寻。我碍不过她哭诉,找来找去,终于寻到线索,原来那母子俩因活不下去,便搬家去了乡下,我心想索性帮人帮到底,便一路追查出城,终于打听到他们落脚的那个村落,谁知,这村子在年前被一帮流寇洗劫,那母子已双双罹难。”
袁恕己听到“罹难”,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王甯安拭泪,道:“我本欲将此情告诉小丽花,又怕她经受不住,所以思前想后,决定隐瞒,只说那两母子无碍,她果然十分喜欢案发那日,小丽花不知为何,竟质问我小典是不是还活着等话,且执意要去见小典,我见她伤心欲绝,逼问又急,知道瞒不住,无奈之下,就把他们母子早就死在流匪手中的话说了”
袁恕己屏息,心中却忍不住突突乱跳。王甯安言辞缜密,神色真挚,叫人难辨真假。
若不是连翘跟十八子先前都在药师菩萨庙见过小典,只怕袁恕己也会毫不犹豫地信了他这番说辞,怪不得这许多年来小丽花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袁恕己道:“照你这么说,那两母子早已经不存世上了,可是在日前,有人曾经在城内发现过小典,难道你不知此情?”
王甯安擦干了泪:“大人只怕是从连翘口中听到的吧,唉,原本我也说了,连翘因嫉恨我跟小丽花亲近,妒火中烧,竟无所不用其极,她不知从哪里听说小典之事,只怕故意捏造出来,挑拨我们两人的关系,小丽花果然上当”
袁恕己道:“好,如果连翘是故意挑拨,那么,如何还有别的人也看见过小典?”
王甯安皱眉,忽然道:“别的人?不知是谁?当年我追查得知,他们母子的确已经被杀,难道是侥幸同名之人?或者当年小典死里逃生,而众人不知?”他念了这两句,忽殷急恳求:“大人,如果小典果然还在人世,还请大人快些派人追查他的下落,如果他还好好地活着,那小丽花在天之灵或许也可得一二安慰。”
袁恕己问不出端倪,王甯安话中又无破绽,若他所说是真,小丽花又是死于自戕,那么真相应该是小丽花无法承受母亲跟幼弟早就身亡的事实,选择了自杀。
事到如今,再也没有理由拘押王甯安不放了。
不到中午,王甯安便走出了府衙的大门口,下台阶之时,他忽然停下,王甯安扫了一眼底下那岿然不动的石狮子,从这个角度看来,石狮子仿佛也匍匐在他脚下,他又抬起头来,看看天空那明晃晃的太阳,刺目的阳光让他不由眯起了双眼,但这却并未让他不快,相反,他不屑地一笑,举手掸了掸袖上的尘。
正闲散地要下台阶,王甯安忽地抬首,看见府衙对面那巨大的獬豸照壁底下,站着一个人。
目光相对,阿弦横穿长街,来到王甯安身前:“恭喜王先生脱狱。”
王甯安笑笑:“这不是十八弟么?多谢有心了。”
阿弦道:“我有两句要紧的话要同先生说,不知可否借一步?”
王甯安打量着县衙里不起眼的小捕快,隐约觉着对方身上似有种令他忌讳的东西,然而又怕什么呢?连新任刺史大人都无可奈何,这人难道会有通天之能?
牡丹酒馆,临街的窗户,王甯安跟阿弦对面坐了,王甯安笑问:“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话?”
两只微&16470;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少年,虽身着公服,掩不住尚未长成的纤瘦身段,脸容也甚是清灵秀巧,若不是那眼罩碍事,只怕会是个资质极上乘的孩子。
阿弦似未留意对方污浊的目光,道:“我是受人之托,给先生带话的。”
王甯安道:“什么人?”
阿弦道:“小丽花。”
王甯安脸上的笑僵了僵,旋即问道:“哦?”
他盯着近在咫尺的少年,联想到她身上的那些传言不过,那都是昔日陈基在的时候故意弄出来的罢了,迷惑人心耸人听闻的手段而已,无非是便于给这孩子在县衙里谋个职位。
总不会真的是有能通鬼神的本事罢,这世间若真有鬼神,还容他无惊无险地直到现在?
只是忽然身上有些冷。
阿弦道:“小丽花说,她很后悔。”
王甯安疑惑:“后悔什么?”
阿弦道:“后悔自寻短见。”
王甯安叹道:“可知先前我跟刺史大人说起此事,也甚是惋惜?”
阿弦道:“刺史大人同先生说了小丽花是自杀?”
王甯安一怔,即刻道:“并没有说,只不过我已经猜到了罢了。”
阿弦道:“先生是猜到了,还是早就料到了?早在小丽花自杀之前,就已经料到她会走这一步?”
王甯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弦道:“小典的事情败露,你怕小丽花纠缠不休,故意用她家中之人早就身死的话来刺激她,你知道对小丽花而言,家人就是她的一切,她所有的希望,你毫不留情地将这希望扼杀,就是想送她去死。”
王甯安眼珠微突,喉结上下动了动:“瞎说,你是无端臆测。”忽然心里有些异样,方才他在府衙里招认的时候,阿弦并未在场,她如何会知道他对小丽花说了其全家已死的事?
阿弦并不惊恼,只道:“先生信不信鬼怪?”
王甯安不知自己该是什么表情:“你、你说什么?”
阿弦道:“小丽花一直都在跟着你,她看见了小典的遭遇,她看见了你对她的弟弟做的那些禽兽不如的事,这让她比死还难受,她后悔选择了自杀,更加想要你付出代价。可惜,这道理她死后才明白。”
因小丽花已经起了疑心,王甯安怕她纠缠下去,果然把小典的事牵扯出去,他向来知道小丽花的性情,便故意用一副痛心疾首之态,说他们母子其实早就亡故。
他说自己只是不忍小丽花伤心,故而一直都瞒着不说。小丽花本就伤心迷乱,失魂落魄,被他如此挑拨,濒临绝望,竟果然如他所料地选择自杀来一了百了。
王甯安听完了阿弦所说,脸色古怪,半晌,他吃了一杯酒,道:“十八弟,你可真会说笑。”
阿弦道:“你伙同什么人在折磨小典?如今小典又在哪里?”
王甯安失笑道:“既然你说小丽花告诉了你这一切,如何没说小典的生死?”
他盯着阿弦,低声道:“当初陈基在的时候,还可照应着,如今你身边没了靠山,如何不好生些低调行事,又何必给自己揽祸呢?如果你真的有证据,大可去刺史大人面前递送”
阿弦不等他说完:“说到证据,昨天,小丽花告诉我一件事,说先生有个癖好。”
王甯安皱眉。
阿弦道:“我起初也不信,然后”她举手,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
王甯安一眼看见,陡然色变,急跳起来,把册子抢了过去。
阿弦并不拦他,只道:“王先生大概也认得这是何物,我草草看了一遍,先生写得栩栩如生,让人如身临其境。”
王甯安咽了口唾沫,忽然扯着那册子,用力撕成粉碎。
他胸口起伏,俯身看向阿弦:“我还是那句话,你没有证据,难道我自写些荒诞不羁的话本,还能有人当作呈堂证供不成?世人也是不信的!”此刻,原本温恭的面目,才转出狰狞之色,双眼秃鹫似的盯着阿弦。
阿弦笑笑:“话本当然当不了呈堂证供,官府当然奈何不了你。”
王甯安看着她唇角嘲弄的笑,却无法安心:“难道那个死人会掀出风浪?”
阿弦摇头:“死人不能,但活着的还是可以的,”她停顿,“比如小典曾提起的大恶人,他知道先生私下将他的所作所为记录的如此精彩绝伦,不知将会如何感激。”
世人不信,心中有鬼的当事人却自然知道真伪轻重。
王甯安目光发直:“你”耳畔却忽地听见一阵阵鼓噪的声响,隔着窗扇传来。
阿弦缓缓地将窗扇打开,却见外面街市,是许多小乞儿跑来跑去,手中扬着一叠叠白纸黑字,道:“王甯安先生大作,离奇古怪,真实可靠,大家快来看啊。”
王甯安骇然如鬼,浑身僵硬。
忽又有几个青年兴冲冲在酒馆门口出现,其中一人拿着那张纸,大声念道:“黄老却觉今番的孩子年纪太大,不似前一个娇弱可爱,哭叫起来亦别有孙翁说不然不然,年幼者不易长久”
“哗啦啦”一通乱响,众人齐齐看去,却是王甯安往后,绊倒一张桌子,他面如死灰,挣扎着想要爬起。
酒馆内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王甯安拼尽力气起身,冲出门口。
但街上的人很快也发现了他,鄙夷震惊的目光,就如同天上的日影,灼热刺目,王甯安踉跄欲逃,但天罗地网,何处可遁。
阿弦看着窗外那已至绝路的身影:“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府衙,向刺史大人认罪,招供一切。”
本地那些参与恶行的豪绅们,得到消息自然不会放过王甯安,只怕会立即派人来料理了他。如今能护着王甯安的,反而只有府衙,只有袁恕己。
隔窗相望,王甯安满面恐惧,无法做声。
被蒙住的右眼又有些发痒,阿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淡淡道:“小丽花看不到你的下场是不会离开的,幸好,我相信这不会耽搁她太长时间。”
其中一件便是高丽内乱,高宗屡派唐军前往镇压,内乱渐渐平息。
为彻底剿灭乱贼,十二月,又派英国公李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亲自临镇,水陆两军并击。
唐军名将坐镇,士气如虹,很快,李勣同大将薛仁贵连破高丽十六城。
此战绵延两年,终于以高丽覆灭,平壤攻破,高丽王被俘而落下帷幕,自此,唐设立安东都护府,以薛仁贵为检校,总兵两万于平壤镇抚,统辖辽东,高丽,渤海等地。
大局的战事虽定,但在一些偏僻地域,仍有着大大小小地隐患,比如在所属辽东边陲,靠近渤海的地方,因原先还是靺鞨族人居住的地方,地形险要,聚居人口复杂,时有冲突发生。
在这种情形下,薛仁贵领会朝廷的意思,为安稳巩固目下局面,便调拨些得力将官,将他们分派各地,管理地方,抚慰民心。
这一日,袁恕己带着两个亲随卫兵,来到了近海的豳州。
袁恕己的出身,乃是河北沧州,是官宦世家,本来留居东都,因高丽内乱,便随英国公李勣来至辽东。
他毕竟年少,性情耿直,不拘小节,加上是官宦子弟,自来一股傲气,军中有些人便跟他不甚对付。
屋漏偏逢连阴雨,袁恕己所在的右翼军中了敌军圈套,折损了一位朝中显赫的监军大员,朝廷旨意下来,先处罚了几个指挥不力的,袁恕己也略有波及。
他在军中非但不得重用,无法建立军功,反而灰头土脸。
征伐高丽大胜封赏,有些立功之人早凯旋回京受赏,他却被上峰打发到这人迹罕至的豳州来。
豳州地处偏僻,地形偏又险要,先前更跟靺鞨,渤海,高丽等交界,各地之人汇聚,更是龙蛇混杂,宛如国中之国。
原先曾有过几任刺史,却都坐不长久,最长的也不过做了两年不到,至今已经有三位大人不明不白死在任上,至此,但凡是个机灵长眼的,都不肯往这地方调。
州内无首,更见乱象,此番上司将袁恕己扔在这个地方,用意可见一斑。
袁恕己是军职,本来不该管理一州的事,只因如今战事方停,各地百废待兴,豳州又是个最烫手的山芋,故而先将袁恕己调来,一来也正因他是军职,地方上不时会起些零散地小战事,可以便宜镇压。二来,死马当作活马医,医好了,算他的运气,医不好,便是他的黑锅顶岗,正好得罪名而处置。
袁恕己在军中历练许久,性子却也磨的有些惫懒了,知道有人故意摆布自己,心中虽有怒意,面上却只笑嘻嘻地,竟似是满不在乎。
虽早听说管辖之地是个最棘手的,他却丝毫不惧,自带了贴身的侍从,散散淡淡,日夜赶路,这一日终于来到豳州地界。
若说豳州是安东都护府里最难料理的州府,那么桐县,则是豳州府中最难料理的辖地。
时正初春,东北之地却兀自料峭寒极,袁恕己进桐县的时候正是黄昏,天边最后一丝残霞冷冷地斜睨着这座荒僻的城郭,马蹄敲在地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嗵嗵之声,仿佛灰砖上还裹着一层冷硬坚冰。
因天冷,近来战事又平,守门的士兵也都十分散懒,此刻正要关闭城门,见三人趁着夜色进城,竟并未来询问。
袁恕己眉头微皱,本要打听府衙何在,见这般情形,也并未开口,只是放马往前,却见整条街上竟鲜见人影。
袁恕己扬眉打量这座治下之城,虽为豳州的首府,却毫无繁华鼎盛之态,放眼看去,偌长的街头上亮着灯光的屋邸似天际寒星,寥寥落落,屈指可数。
因赶了半天路,一时又不知府衙如何行去,三人便想先找一家饭馆吃些东西顺便探路,谁知走了半条街,却见多半的铺子都已经打烊,要找一家食肆,简直如平地捡到金银,痴心妄想。
袁恕己的贴身侍卫吴成已经忍不住笑说:“若不是知道进了府城了,还以为仍是在外头边塞荒城呢。”
袁恕己尚未回答,另一个侍卫左永溟道:“难为他们竟能找到这样个鬼地方,我听说已死了好几个刺史,这一次二爷来,竟不是当官儿,比上杀场更凶险几分呢。”
袁恕己知道他们两个是为自己抱打不平,只是人在屋檐下,哪得不低头,便笑说:“你们两个,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那些富贵太平地方,我还不乐意去呢,镇日吃饱躺平,有什么趣味。”
两个侍从对视一眼,各自吐舌。
吴成才笑道:“是,若是只想吃饱躺平,当初又何苦从家里出来从军,大丈夫当志在四海。”
左永溟忽地说道:“其实不出来倒是稳妥些,若不是年前的那宗意外,二哥也不会被牵连,还有那崔家的”
袁恕己眉峰一扬,正要说话,鼻端忽然嗅到一阵奇异香气。
前方拐角,有一灯如豆,冉冉跳动,灯影照出一抹白色的热气腾腾,夜风撩动,送来阵阵香味。
三人是饿极了的,大喜过望,急打马奔到跟前。
果然是个吃食摊子,挨着墙搭着个小小地棚,支着一口锅,一个老者躬身在搅着什么,香气四溢,白雾弥漫。
棚子边儿张着一面破旧小小旗帜,夜影模糊里,依稀是“汤饭”两字。
三人大喜过望,齐齐翻身下马,就在靠外的一张简陋桌子边儿坐了。
因都是现成的,顷刻间,老者已经将饭食端上。